塵世芳華(上)
(一)沒有開始
城市高樓間的黃昏,看不到有飛鳥的蹤影滑過夕陽。
天空的暗灰,馬路的青灰,和一道道牆壁的白�透灰雜成了這�的主色調,
一如我的心。
很長時間以後,我依然記得那件足以改變我後半生的事情是發生在一個陰雨
的午後。我腦中甚至還能輕易地複製那時候天上雲彩的顏色,似乎也是灰的。
其實在那之前我就常常想一個人在另一個人心中的位置要怎麼樣才能準確地
衡量出來,但我一直沒有答案。
現在,身穿一身藍灰色的保安服,麵無表情木樁一般矗立在遠方集團大門口
的我早已經學會用記憶去等待一次煎熬的結束和詛咒另一次的開始。
我就那麼立著。麻木地朝著每一輛從大門進入的高級轎車敬禮。
我的白手套在他們的角度看來純潔得耀眼,在我的眼�卻隻有那個最顯眼的
汙點。
是的,真的有這樣一個汙點在我的手套上麵,我故意為之。
隻因為我不再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有完美和純潔。記得有人說過:世界容不下
太完美的人間,所以才有毀滅;世界容不下太高貴的陰道,所以才有強姦。
儘管他很孤芳自賞,但這句話,我很以為然。
大部分從前的畫麵在腦海中重播的時候,我的心和臉都是平靜的。就像一粒
沙投入廣闊的荒漠,被吞噬之後泛不起一絲漣漪。
閒來無事的時候,我也很願意讓這些寂靜或是顫抖的東西填充滿與現在工作
在遠方集團大門貌合神離的我。
我看到了自己孤身一人徘徊在紅土高原的荒漠�,我聽到了為成為一名出色
甚至頂尖的殺手我拼命訓練時彈殼和汗水落地的聲音,我還體會到了一個個新疆
甚至中亞商界及政界名流的腦袋在我槍下變成絢麗盛開的桃花時自己冷靜殘忍的
快感……
這種平靜隻有在一個人麵前才會體無完膚。
是的,和大家所想的一樣—─這個人是個女人,她的名字叫高潔。
看見她的時候,我的心和臉都很難平靜,不過我無法掩飾,幸虧也不需要掩
飾。
她很美,淒迷的美。讓人心痛的美,宛如大霧的清晨,總能輕易地波動我內
心最深處的那根弦。
那片回憶�有另外一個女人,她的名字叫如霜,林如霜。
事情就發生在那個午後,天氣是……陰微雨。
那時候我和如霜的身上都綁著結實的尼龍索被關在一處空曠的廢棄廠房中。
我穿著一件黑色的棉布襯衫和一條洗得發白的牛仔褲,她則是一身深藍色警服。
不要訝異,這本就是一片什麼都有可能發生的土地。至少我能接受一個殺手
和一個捉住他的員警一起被捉的場麵。
但很顯然如霜怎麼也接受不了,她在不停地掙紮和呼叫。
是的,她還沒有變,她還是那個八年前的她,她也永遠都是那個她—─相信
我質疑的,執著我屏棄的。
我已經顧不上去恐懼即將麵對的命運。
背叛儘管在我八年的漂泊生涯中已經發生過無數次,但這種焚心噬骨般的痛
楚卻是第二次籠罩住我。
當如霜把那副冰冷的手銬套上我的手腕時,我知道我這八年的思念和等待全
部變成了鏡花水月。
六年前,還是一個血性大男孩的我因為不甘冤屈和兄弟查幹一起越獄,三年
前,歷盡人間艱辛悲苦的我開始作殺手,但現在,我已麻木得如一潭死水。
廢棄的大廠房外有輕風的嗚咽,無數野草和著節奏起舞,像人無比醜陋的欲
望。
一陣引擎的低鳴聲中,我從回憶中驚醒過來,無論是記憶還是現實,這種聲
音總像夢魘一樣。
我用最真實的情感向這輛銀灰色的寶馬敬禮,然後車停下,嫋娜的高潔從�
麵走出來,黑髮伴著裙角飛舞。
不必看,我知道另一個來換崗的保安正向我這�走來。
「下班了……」我從來沒有見過高潔笑,但她的聲音一定比所有的笑容都燦
爛,輕易地把我從記憶的痛楚中喚醒,又給了我更深的迷茫。
她就像一個女神,讓人無可捉摸。
我走下了自己的辦公桌,進了她的寶馬車。
她的車沒有直接開回家,於是我知道今天是星期五,她該去接她的女兒了。
紅燈的時候,她側頭看我,朦朧的眸子溫柔如水。
「阿浩,我打算辭職。」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告訴我她自己的事。
「辭職?為什麼?」看著她的時候,我的大腦很容易變得遲鈍。
她沒有說話,眼睛�卻略過濃鬱的痛苦,我體會得到。
「那以後你做什麼?」
「那都不重要了,有結束才會有開始,是嗎?」
我不再說話,隻仰頭沈視窗外那片我熟悉又陌生的天空。
我不知道是否有人說過這樣的話—─快樂的人總是相似的,痛苦的人卻各有
各的痛苦。
我隻知道高潔絕對沒有表麵上的身份—─遠方集團公關部經理那麼簡單,也
如我。
車子停在B市一所著名的高中門口,接著一道輕盈的身影伴著「媽媽」的呼
喊向我們飄過來。
我在高潔之後下車,也在高潔之後迎接那道身影毫無保留的擁抱,用單純的
感情。
「阿浩哥哥……」和高潔的淒迷清冷難以捉摸比起來,她的女兒高曉像一杯
酒,水般清澈火般熾烈。
*** *** *** ***
沙發上,吃過晚飯的一對母女姐妹一般親密依偎。也許隻有和女兒在一起的
時候,高潔才真正像個女人。
燕語陣陣,我其實什麼都沒有聽到,卻泛起前所未有的輕鬆感,彷彿創世的
伊始,世界便在這樣的安詳中存在。
我正陶醉於這樣難得的寧靜,電視中的刹車聲又把我驚醒,像在告訴我這樣
的機會已經不多,於是我又開始恐懼—─多年未有過的莫名恐懼。
高曉已經回房間睡覺,高潔卻擺著輕盈的步子走到我跟前。
「陪我出去走走好嗎?」
我不是自作多情的人,所以不會受寵若驚,隻點點頭,然後起身。
與我曾經棲身過的紅土高原不同,B市的夜別有一番頹靡。歌舞昇平和背井
離鄉被閃爍的霓虹揉雜在一起,天使們在這怪異的喧囂和靜謐中略過、傷感、無
語。
我和高潔肩並著肩,情侶一般從天使曾滑過的軌跡�走過,內心冰冷,麵無
表情。
終於在這樣的夜晚,我開始鼓起勇氣問她:「你叫我出來,是不是關於辭職
的事,你想告訴我些什麼?」
「阿浩,我……該相信你嗎?我能依靠你嗎?」她的眼神又開始讓我心痛。
她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呢?隻一個眼神,竟能輕易地攫住我的心,我的冷漠和
麻木都到哪�去了?
我沒有答話。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那個該給她承諾的人,我隻知道自己無法給她任何承諾
—─我本就不是個相信承諾的人。
沒有誓言,又哪來欺騙?
她又說:「我是不是很蠢?」像在對我,也像自言自語。
我忽然捉住她的手,然後緊緊抱住她,用給她寶馬車敬禮般的情感。她並沒
有掙紮,隻那麼柔弱地依在我懷�,然後,我的胸膛一片溫熱。
「記得我們認識多久了嗎?」良久她才從我的懷�脫身,麵容平靜,淚痕早
幹,仰望天空的眸子中反射著月光,像兩顆閃亮的星。
「到今天下午六點三十二分是九十七天整。」
是的,九十七天前她把倒在路邊昏迷不醒的我送到醫院;九十七天後我以情
侶的方式把她擁在懷�。
日子和境遇總變化得飛快,不是麼?
「知道嗎?連我自己都覺得奇怪:在這近十年的時間�,我的工作就是和每
一個剛見過麵的男人上床—─穿西裝的,穿便裝的,有性能力的,半死不活的;
卻在一個已經認識九十七天的男人麵前裝著清高。」
我理解這種苦衷……秘密,世人皆有,無可厚非,也如我自己。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奇怪很讓人想不透?一個三十歲的女人竟有一個十六歲
的親生女兒。」
「以前,我恨這個世界的一切;現在,我什麼也不恨了,因為我不再相信一
切,包括恨……」她仍在自顧自地說著,依偎在我的懷�,眸子閃亮。
「十三歲的時候,媽媽帶著我改嫁給繼父。十五歲的時候,媽媽病死了,繼
父禽獸一樣地強姦了我,本來他想一直留下我供他泄欲的,但因為受不了我的反
抗哭鬧一氣之下把我賣給一個三十八歲的傻子當老婆。」
「我自己都不知道曉曉究竟是我繼父的女兒,還是那個傻子的?」
我苦笑,避開她的眸子仰望天際—─一汪黑沈沈的藍,死水一般,可映得出
這世間的美醜惡善?
我沒有阻止她繼續述說自己。回憶,輕鬆或是沈重的,都是回憶,每個人也
無法逃避。
「傻子的爸媽下田了,我成功的逃了出來,爬上了來B市的火車,以為自己
擺脫了一個噩夢,卻想不到隻是另一個的開始。」
「我發現自己懷孕了,卻沒有錢打胎。我在飯店洗碗,在工地搬磚,工頭嫌
我力氣小,又讓我給民工做飯,後來我肚子越來越大,再沒有地方要我,我隻能
上街要飯。還好曉曉出生的時候是夏天,不然我真怕她就凍死了。」
我不是一個容易動感情的人,但這個時候,我卻開始恨自己的木訥。
一個十六歲的女孩要用多大的勇氣吃多少不足為人道的苦才能帶著自己的女
兒在這舉目無親的地方生存?
月色下,她的臉上幾乎沒有表情,好像在訴說著一個和她毫不相幹之人的故
事,我隻能用輕撫她後背的手錶達自己的慰藉。
「兩年後,就是我十八歲的時候,我遇見了我們現在的老闆齊懷遠,嗬嗬,
你絕對想像不到那個時候他的樣子—─一件很髒的舊西裝,毛衣下擺長長的露在
外麵,褲子還算筆直,卻油得發亮。他告訴我他願意和我一起生活,於是我就那
麼輕易地和他走了,去了他那個比他本人還髒的窩。」
「其實他才是個真正禽獸不如的畜生。那個時候,我真把他當我一輩子的男
人了,我給他洗衣做飯供他泄欲給他掙錢盡我所能照顧他,他活得人模狗樣了,
卻傍上了一個富婆。被我發現後,竟然還無恥地要我作他的情婦。」
「阿浩,你知道嗎?那個時候我真想殺了他,可看到曉曉,我的心軟了,我
不能讓她沒有媽媽,所以,我屈服了。我用我的肉體幫他的公司從小做到大,給
他換來一單又一單的生意,我可以讓全天下付得起錢的任何齷齪男人碰我,隻有
齊懷遠他本人不行。」
「過去,我們都沒有辦法回避……但是,我們可以讓它永遠過去。答應我,
讓它過去,好嗎?」
「阿浩,抱緊我,我需要你……」
是的,就這樣,我們之間應該發生的事情發生了。時間是我和高潔認識九十
七天又五個小時後,地點是她的床上。
現在的她,躺在我的懷�,上身隻穿著胸衣,白色的胸衣—─一字型,沒有
任何花邊。
我不知道這是欲望的無可抑製亦或是感情的自然迸發。
還好,這都已經不再重要了。這一刻,我和一個人彼此完全屬於對方……已
經記不得多久沒有過這樣的感受了。
解開她背後的衣鉤,我讓手停留在在她的裸背上。
線條柔和。觸感細膩。她是那樣的美,連細微之處亦毫無瑕疵。
我看向她的臉—─安靜,連同如水的眸子一起射出容光的臉。
「吻我……」她靜靜地注視了我,然後輕吐了這兩個字,帶著百合的香味。
我輕輕拂開她額際的幾縷散發,然後向她的紅唇壓了下去。
她的舌頭輕柔地舐過我的唇,然後是口腔的每一處。
我的唇下移,經過她的脖子,肩膀,停留在她粉紅的乳暈。她的乳房尺寸並
不很大,卻依然堅實有彈性。我小心地愛撫,像捧著兩塊脆弱的水晶。
她的雙目緊閉,貝齒輕咬下唇,喉間偶爾哼出幾聲難耐的呻吟,手無意識地
摩挲著我的頭髮。
同樣白色的內褲中間已經有了些許濕痕,我探手進去,她乖巧地配合著我脫
掉它。
一所花園,細草芳軟,花朵嬌嫩。這�也許曾經是她的痛苦之源,但現在我
用愛澆灌……她那天使般的聖潔。
花瓣帶著露滴,並不寒冷的露滴,我小心地舔去,卻引來了更多。
終於,我帶著堅實的欲望破入她的身體。
她的身子明顯地一震,接著,我看到她睜開的眼睛�竟有兩行淚流出。
「告訴我,你愛我。」
「是的,我愛你。」伴著被她陰道擠壓的舒爽,我沒有絲毫遲疑地告訴她。
於是,她的淚流得更多了,笑得卻也更甜;而我,也終於知道原來女人是可
以因為高興而傷心,因為傷心而嫵媚的。
我壓在她的身上,用最簡單的方式在兩人身體的貼近與遠離中尋找那可以忘
記一切的短暫記憶真空,一如苦難者尋找死的解脫。
她的雙手緊緊纏住我的背,身體伴隨著我扭動,淚,依然蕭蕭地湧下。
「這是我最後一次流淚……」
直到我和她共同高潮,我都聽到她的這一句呢喃。
然後,她在我懷抱中入睡,臉上帶著孩子一樣的平靜和安詳。也許,還有淚
痕。
我卻沒有絲毫睡意。
夜空中,圓月像一道閘門,瀉出銀光,彷彿思念。
記憶可以塵封,痛苦又何嘗不是?
傷痛,不停綿延,我用它流成一片海,淹沒心中的澎湃。
然後我開始唏噓—─用回憶的方式悼念從前的我自己和那段故事。
*** *** *** ***
夕陽終於完全地沒入西山。當天邊的晚霞帶走最後一絲血紅,詭秘的無盡黑
暗便緩慢而堅定地吞噬了紅土高原那波瀾壯闊的大地,世界�所有的一切暫時淡
去—─卑鄙!高尚?虛偽!純潔?
北風忽忽地刮著,不夠凜冽。
一陣陣看不見的塵土在風中飄揚,混著西域的特有辛辣香煙一起被我吸到嘴
�,苦味雜陳。
漆黑的夜,很容易讓人平靜,也很容易鉤起人內心最深處的情感。
我喜歡呆在黑暗中,但卻憎惡黑暗,因為每天我都隻能躲在地球的陰影�邊
忍受孤獨邊咬牙切齒地詛咒這個世界的黑暗。
很久沒有過這樣的放縱過自己了。現在的我是真實的我—─我能感覺得到自
己的心跳,自己的脆弱,自己的堅強,什麼都感覺得到。
這是我的最後一樁生意了,最後一樁。
時候到了。申清……你的報應要來了,我相信自己很快會聽到你倒在我身前
的慘叫和哀求,你想不到吧?那時候的你會不會因為八年前一心想在如霜麵前表
現自己的大度放過我而後悔呢?
「老六……」身後一個有些低沈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沈思。不用回頭,我就知
道是查幹—─隻有這個傢夥才知道我喜歡在這個時候呆在這�。
「一切都沒有變化吧?」
「一切按計劃進行……」
我沒有再說話,雖然感覺對方今天的語氣有些不一樣—─我隻是查幹的一個
部下,儘管曾經救過他的命,但不該問的和不該知道的,我絕不能問,也絕不能
知道。
「阿浩……你真的要走?」良久,查幹才又出了聲,低沈的聲音中居然帶著
一絲顫抖。
我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他,目光堅定。
「瞧我……這是我們早就說好了的……」查幹微微一歎,用手拍了一下我的
肩膀,俯過身子在我耳邊輕聲道:「路上小心!」便回身走了。
望著他模糊的背影,我的眼睛一亮。
「查幹……」我心�默念著,「我不會忘記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