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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母親 (又名寄印傳奇) 1-17

                                 一

  剛從宿舍樓出來就感受到了那灼人的熱浪。才四月份而已,前兩天還穿棉衣
呢。我撩了撩上衣,拍拍肚皮,叫了聲操,引得門前路過的兩個女生一陣嬉笑。

  但沒有辦法啊,我只能頂著大太陽向校門口走去。

  陽光下諸事不新鮮,卻足夠鮮活。特別是點綴在校園裡的青春少女。此外,
我發現有些愣頭青已經穿上了T恤和背心,這也太誇張了,真是喜感莫名。

    現在至少有一多半男生圍在各種顯示器前觀看NBA直播。今天是火箭晉級
季後賽的關鍵戰,主場迎戰掘金。4月8日幹沈快船,止住5連敗後,火箭氣勢
大盛。另一邊如果馬刺拿下森林狼,火箭將鎖定前七。可惜今天的比賽有點差強
人意,上半場掘金領先10分,命中率上更是以59%碾壓火箭的36%。第三
節雙方狠拼硬磨,比分焦灼上升。我出門時第三節快過半,巴里接安東尼助攻命
中一記超遠三分,掘金以66比57領先9分。姚明顯然不在狀態,12投4中,
4籃板,如范甘迪所說,他得失心太重。我也是這樣的人。越在意什麼就越會失
去什麼,最近我才知道一個詞,叫墨菲定律。

  正值週末,校門口人潮湧動。大家在拼命享受這燦爛春光。我突然想起去年
此時也是母親來看我。時值非典,正封校,外來人員和物品都不準入內。門外是
裡三圈外三圈的學生家長,門內是紮堆成排的莘莘學子,加上焦慮淒涼的氛圍,
簡直像是在探監。我媽隔著鐵大門望著我,急得差點落淚。我朝旁邊指了指,示
意她沿牆往東走。約莫走了五六百米有個拐角,兩邊各有一段兩米左右的鐵柵欄。

  我上去試了試,果然,有兩根鐵條輕輕一掰就取了下來。這是大一軍訓時我
們的作品。我一米八三的大個,費了好大功夫才擠了出來。左右環顧不見人,心
說我的傻媽喲,啪的一聲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哪個系的,還有沒有規矩?!接著
就被人抱住了,她哭著說:我的兒呀。

  今天同樣如此。正對著一鍋「稀粥」犯暈,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

    回頭,一位香噴噴的Lady正沖我笑:「傻樣,往哪看?」

    我堅信,如果尚有一種美能在不經意間滲透世間萬物,那就是母親的笑了:
美眸彎彎,豐唇舒展,皓齒潔白,眼神明亮,豐沛充盈又圓潤溫暖,眼波流轉間
周遭一切都仿佛寂靜無聲。「走吧,先吃飯。」她挽上我的胳膊,扭身就走。這
一瞬間我甚至沒來得及喊一聲媽。

  「事兒辦完了?」撲鼻一股清香,我覺得自己有些僵硬。

  「沒呢,還得談。」母親大約一米六八,此刻穿著一雙黑色短高跟,步伐不
大,腳步輕快。我都有些跟不上。

  「去哪吃?」我接過母親的風衣和手袋。她今天梳著偏分頭,腦後高高挽起
一個髮髻,簡約幹練,端莊優雅。我能感到周遭射來的目光。

  「隨便――咦,你的地盤你問我?」母親用肘搗了搗我的肋骨,仰臉問道。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每次母親外出時總會散發出一種活潑的氣息,或者說淘
氣、可愛,和家裡面那個溫柔嫻淑、嚴肅認真的老媽子迥然不同。我微側臉就看
到她晶瑩的耳垂、雪白的脖頸,以及豐隆的胸部曲線,不由一陣心慌意亂。

        ※※※※※※※※※※※※※※※※※※

    陸續進了幾家飯店都是人滿為患,不知不覺我和母親沿著大學城的蜿蜒小徑
一直走到了鎮上。鎮政府對面有家驢肉館不錯,這時人也不多,我們便找個靠窗
的位置坐了下來。

    老闆娘忙來招呼,誇我從哪兒拐來個漂亮姐姐。母親在一旁直樂,也不戳破。
最後點了個招牌菜秘制醬驢肉、涼拌腐竹,叫了一大一小驢肉熗鍋面。

  「這麼熟,經常在這兒吃啊?」母親遞來一包心相印。她不知什麼時候做了
素色指甲,亮晶晶的。

  「啊,偶爾吧,琴房離這兒挺近。」

    我這才得空仔細打量母親。她上身穿著一件米色開叉針織長衫,小V領,露
出一截修長粉頸。下身是一條淺灰條紋休閒褲,小喇叭開口,蓬鬆地覆在腳面上。

    母親是典型的溜肩細腰寬豐臀,上身短下身長,成衣――特別是褲裝很不好
買,不是腰粗就是胯窄,這麼多年來她的大部分衣服都在盧氏定做。

    平海盧氏是一家歷史悠久的祖傳手工老店,在鄰近幾個縣市小有名氣,追本
溯源的話能夠到乾隆爺年間。50年代合作化之後一度銷聲匿跡,80年代初重
新開張,火過一段時間,步入90年代中後期生意就越發慘澹了。誰知這兩年成
衣定制反倒頗受青睞,盧氏手工坊的名頭伴著新世紀的曙光再度熠熠生輝。扯這
麼多,我想說的其實是,母親這條褲子應該就是盧氏出品。

  「咦,你發什麼愣?」母親歪頭看了看桌下的腳,狐疑地跺了跺,繼續說,
「你說你不多看本書,整天搞這些沒用的算怎麼回事?」

  「哎呦,又來了。」

  「唉――上次不是說好要帶那小什麼讓媽瞅瞅麼,怎麼沒見人呢?」

  「她啊,有課。」

  「你就騙我這老太婆吧,啊?星期六上什麼課?」

  「真有課,混蛋老師多了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這是實話實說,我們今
天就有節民法課,不過一多半都蹺課看球去了。

  「我還真不知道,你倒給我說說老師有多壞啊。」母親哼了一聲,撅撅嘴,
「叫什麼她?」

  「陳瑤啊,說過多少次了。」

  「哎呦呦,這就不耐煩了?這媳婦還沒娶呢,就要把老娘一腳蹬開啊。」

    母親挑挑眉,隔著桌子把臉湊過來,一副仔細打量我的樣子。那麼近,我能
看到她額頭上的點點香汗,連挺翹的睫毛都瞧得根根分明。那雙熟悉的桃花眼春
水微恙,眼周泛起醉人的紅暈,濃密英挺的一字眉輕輕鎖起,戲謔地輕揚著,瓊
鼻小巧多肉,微微翹起,豐潤飽滿的雙唇――這麼多年來,它們像是一成未變。
母親化了點淡妝,皮膚依舊白皙緊致,豐腴的鵝蛋臉上泛著柔美的光澤。不知是
腮紅還是天熱,她俏臉紅彤彤的,讓我心裡猛然一跳。

  我想說點什麼俏皮話,卻一時沒了詞兒,只能抹抹鼻子,向後壓了壓椅背。

  幾縷陽光掃過,能清楚地看到空氣中的浮塵。

  「哈哈哈,你呀你。」母親笑了出來,向後撤回了臉。在陽光照耀下,她眼
角浮起幾縷魚尾紋。母親今年42歲了,畢竟。

  我不由自主地掏出煙,剛銜上,被一隻小手飛快奪了去。

  「抽抽抽,就知道抽,啥時候變成你爸了?沒收。」

    一同消失的還有桌上的煙盒和打火機。母親板著臉把它們收進手袋,兩手翻
飛間右手腕折射出幾道金屬亮光。那是一塊東方雙獅表,我去年送給母親的生日
禮物。

    說來慚愧,長這麼大還是頭一遭。打75折,1800多,用去了大半獎學
金。這件事令父親很鬱悶,每次看到表都忍不住要說我偏心,只認媽不認爹。我
只能在母親得意的笑聲中點頭如搗蒜:「等下次,下次發獎學金一定補上!」

  這時驢肉上來了。我遞給母親筷子。老闆娘沖我眨了眨眼,弄得我不知該說
什麼好。母親小心翼翼地夾了一片,放到嘴裡細細品味一番,說:「哎呦,不錯
啊,快趕上你姥爺整的了。」我倆齊聲大笑,引得眾人側目。

    姥爺是國家一級琴師,彈板琴,年輕時也工過小生,剛退休那幾年閒不住,
心血來潮學人炸起了驢肉丸。老實說,味道還不錯,生意也興隆。第二年,他就
自信心膨脹,壓了半隻整驢的醬驢肉,結果親朋好友、街坊鄰居每家都收到了小
半盆黑乎乎的塊狀物。

  這成了姥爺最大的笑話,逢年過節都要被人提起。表姐更是發明了一個成語:
對驢彈琴。

  說起來,母親能搞評劇藝術團全賴姥爺姥姥在業界積累的人脈。這次到平陽
就是為了商討接手蓧金燕評劇學校的事。

    蓧金燕是南花派評劇大師花岳翎的關門弟子,和曾姥爺曾姥姥是同門師兄妹,
姥爺得管她叫師叔。評劇學校在八九十年代曾經十分紅火,窮人子弟,先天條件
好的,都會送到爐子裡煉煉。一是不花錢,二是成才快,三是相對於競爭激烈的
普通教育,學戲曲也不失為一條出路。

    但這一切都成了過往。時代日新月異,在現代流行文化的巨浪面前,戲曲市
場被不斷蠶食,年輕一代對這些傳統、陳舊、一點也不酷的東西毫無興趣。加上
普通教育的發展及職業教育的興起,哪裡還有戲曲這種「舊社會雜耍式的學徒制」
學校的立錐之地?02年蓧金燕逝世後,她創辦的評劇學校更是門庭冷落,一年
到頭也收不到幾個學生。全校人員聚齊了,老師比學生還多。

  01年母親從學校辭職,四處奔波,拉起了評劇藝術團。起步異常艱難,這
兩年慢慢穩定下來,貌似還不錯。去年承包了原市歌舞團的根據地紅星劇場,先
前老舊的辦公樓也推倒重建。或許正是因此,母親才興起了接手評劇學校、改造
成綜合性藝校的念頭。蓧金燕是土生土長的平海人,但她的子女都在省會城市平
陽定居,現在評劇學校的法人代表就是她的女兒。

        ※※※※※※※※※※※※※※※※※※

    熗鍋面吃得人滿頭大汗。母親到衛生間補妝。老闆娘過來收拾桌子,嬌笑著
問我:「這到底誰啊?」

    神使鬼差,我支支吾吾,竟說不出個所以然。老闆娘切了一聲,只是笑,也
不再多問。從驢肉館出來已經一點多了,蔚藍的天空沒有一絲雲朵。

    母親說這次出來急,也沒給我帶什麼東西,就要拐進隔壁的水果店,任我說
破嘴就是攔不住。出來時她手裡多了網兜,裝了幾個柚子,見我一副不情願的樣
子,就說:「怎麼,嫌媽買的不好啊?拿不出手?」

    我說:「啥意思?」

    母親說:「給陳瑤買的。」

    我撇撇嘴,沒有說話。母親挽上我的胳膊,說:「拿著,沈啊。放心,我兒
子也可以吃哦,你請吃飯的回禮。」攤上這麼個老媽我能說什麼呢?

  這時母親手機響了。鈴聲是《寄印傳奇》裡冷月芳的名段:我看似臘月松柏
多堅韌,時時我孤立無依雁失群……幾分鏗鏘,幾分淒婉,藍天白日,驕陽似火,
我沒由來地打了個冷戰。母親猶豫了幾秒才接,說事還沒辦完,就掛了。我隨口
問誰啊,母親說一老同學,聽說她在平陽想見個面。

  這一路也沒說幾句話就到了校門口。過了飯點,人少多了。我站在母親對面,
心中仿佛有千言萬語,卻怎麼也說不出口。母親把手放到我肩膀上輕輕拍了拍。

  我環顧四周,讓母親給父親問好。母親笑著說:「啊呀呀,林林長大了啊!」

    我少年老成地苦笑一聲,笑完後感到自己更加蒼老了。兩人就這麼站著,相
顧無言。

  一旁賣饢的維族小哥饒有興趣地吹起了口哨。母親抱著栗色風衣,臉上掛著
恬淡的笑,緞子般的秀髮在陽光下越發黑亮。

    這時《寄印傳奇》又響起。母親接起,對方說了句什麼,母親說不用,打的
過去。我忙問:「怎麼,沒開車來?」

    母親說公家的順風車,不坐白不坐,說著莞爾一笑。母親前年考了駕照後就
買了輛畢卡索,跑演出什麼的方便多了。

  我上前攔了個計程車。母親又拍拍我的肩膀,眉頭微皺,說:「林林,媽走
了啊,有事兒打電話。」

    我嗯了一聲,點了點頭。她俯身鑽進了後排車座。一瞬間,針織衫後擺飄起,
露出休閒褲包裹著的渾圓肥臀,碩大飽滿,豐熟肉感。我感到嗓子眼直發癢,不
由攥緊了手中的網兜。

                                  二

    1998年,我14歲,上初二。整天異想天開,只覺天地正好,渾身有使
不完的勁。開始有喜歡的女同學,在人群中搜尋,目光猛然碰觸又迅速收回,激
起一股陌生而甜蜜的愉悅。這種感覺我至今難忘。

  就在這年春天,家裡出事了。父親先因聚眾賭博被行政拘留,後又以非法集
資罪被批捕。當時我已經幾天沒見到父親了。他整天呆在豬場,說是照看豬崽,
難得回家幾次。

    村裡很多人都知道,我家豬場是個賭博據點,鄰近鄉村有幾個閑錢的人經常
聚在那兒耍耍。為此母親和父親大吵過幾次,還幹過幾架,父親雖然混帳,但至
少不打女人。每次家門口都圍了個裡三圈外三圈,然後親朋好友上前勸阻。母親
好歹是個知識份子,臉皮薄,一哭二鬧三上吊那套她學不來。爺爺奶奶一出場,
當眾下跪,她也只好作罷。這樣三番五次下來,連我都習以為常了。

  爺爺是韓戰老兵,家裡也富足,88年時還在村裡搞過一個造紙廠,也是方
圓幾十裡有頭有臉的人物。唯一的遺憾是沒有子嗣。父親是從遠房表親家抱養的,
畢竟不是自己的親生骨肉,從小嬌生慣養,不敢打罵,以至於造就了一個吊兒郎
當的公子哥。父親高中畢業就參了軍,復員後分配到平海市二中的初中部教體育。

  父母親本就是高中同學,母親師大畢業後分配到二中的高中部,就這樣兩人
又相遇了。

  說實話,父親皮子好,人高馬大,白白淨淨,在部隊裡那幾年確實成熟了不
少,加上家境又好,頗得女性青睞。

    母親在大學裡剛剛結束一場戀愛,姥姥又是個閒不住、生怕女兒爛到鍋裡的
主,隔三差五地安排相親。母親條件好,眼光又高,自然沒一個瞧上眼的。父親
一見著母親,立馬展開了攻勢。對這個曾經劣跡斑斑又沒有文憑的人,母親當然
不以為意。父親就轉變火力點,請爺爺奶奶找媒婆上門提親。姥姥一瞅,這小夥
不錯,還是老同學,家裡條件又好,這樣的不找你還想找什麼樣的?姥爺倒是和
母親站在同一戰線上,說這事強求不得,何況處對象關鍵要看人品。無奈姥姥一
棵樹上吊死的架勢,就差沒指著鼻子說,這就是欽點女婿。父親臭毛病不少,但
人其實不壞,甚至還有點老實,母親和父親處了段時間,也就得過且過了。

  84年我出生,學校給分了套四十多平的兩居室。94年民辦教師改革,父
親被趕到了小學。混了幾天日子,他索性拍屁股走人,在我們村東頭桔園承包了
片地,建了個養豬場。第二年在老宅基地上起了兩座紅磚房。

    因為交通方便,村裡環境又好,市區的房子就空到那裡,一家人都搬回村裡
住了。當然,其實我童年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農村度過的。母親上課忙,只能把
我撇給爺爺奶奶。後來在城裡上小學,也是爺爺和父母每天接送。

  父親的事讓一家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爺爺四處托人打點關係,最後得到
消息說主要責任人跑了,擔子當然落到父親頭上,號子肯定得蹲,至於蹲幾年要
看「能為人民群眾挽回多少財產損失」了,「誰讓命不好,趕上嚴打」。

    上大學之後,我才知道97年修刑後的新一輪嚴打,我父親就是受害者。父
親辦養豬場幾年下來也沒賺多少錢,加上吃喝「嫖」賭(嫖沒嫖我不知道),所
剩無幾。家裡的存款,爺爺奶奶的積蓄,賣房款(市區的兩居室和宅基地上的一
座自用房),賣豬款,賣糧款,造紙廠的廢銅爛鐵,能湊的都湊了,還有12萬
缺口。

    當時姥姥糖尿病住院,姥爺還是拿了3萬,親朋好友連給帶借補齊5萬,還
缺4萬。這真的不是一筆小數,母親當時1千出頭的月工資已經是事業單位的最
高水準了。

  家裡不時會有「債主」上門,一坐就是一天。奶奶整日以淚洗面,說都是她
的錯,慣壞了這孩子。爺爺悶聲不響,只是抽著他的老煙袋。爺爺也是個能人,
平常結交甚廣,家裡遭到變故才發現沒什麼人能借錢給他。母親整天四處奔波,
還得上課,回家後板著一張臉,說嚴和平這都是自己的罪自己受。

  一家人裡最平靜的反倒是我。最初哭過幾次鼻子,後來也就無所謂了。最難
堪的不過是走在村裡會被人指指點點。

    當時學校裡來了個新老師,教地理兼帶體育,在他的慫恿下我加入了校田徑
隊,每天早上5點半都得趕到學校訓練。母親4點多就會起床,給我做好飯後,
再去睡個回籠覺。她已經許久沒練過身形了,毯子功不說,壓腿下腰什麼的以前
可是寒暑不輟。

    有天匆匆吃完飯,蹬著自行車快到村口時,我才發現忘了帶護膝。為了安全,
教練要求負重深蹲時必須戴護膝。

  時間還來得及,我就又往家裡趕。遠遠看見廚房還亮著燈,但到大門口時我
才發現門從裡面閂上了。我就敲門,喊了幾聲媽。好一會兒母親才開了門,問我
怎麼又回來了。我說忘了帶護膝,又說廚房怎麼還亮著燈,我走時關了呀。

    這時,從廚房出來了一個人,高高瘦瘦的,小眼大嘴,是我姨夫。我也沒多
想,打了聲招呼,拿上護膝就走了。

    姨夫是鄰村村支書,手裡多少有點人脈,這時來我家,肯定是商量父親的事。
父親出事後來家裡串門的親友就少多了,以前可是高朋滿堂啊。姨夫可謂我家常
客,而且聽說他也經常到養豬場耍耍。說實話,母親對這個人評價不高,經常罵
父親少跟這個陸永平混一塊。這當口能來我家真是難得。

  又過了幾天是五一勞動節,為期5天的全市中小學生運動會在平海一中舉行。

  我主練中長跑,教練給我報了800M和1500M。一中操場上人山人海,
市領導、教委主任、一中校長、教練組代表、贊助商等等等等你方唱罷我登場,
講起話來沒完沒了。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參加這麼大型的群體活動,也是我有
生以來見識過的最漫長的開幕式。太陽火辣辣的,我們在草坪上都蔫掉了。比賽
開始時,我還恍恍惚惚的。教練匆匆找到我,說準備一下,一上午把兩項都上了。

  我問為啥啊,這不把人累死。教練說組委會決定把「百米飛人大賽」調到閉
幕式前,原本放在下午的1500M就提到了上午。沒有辦法,只能硬著頭皮跑
了。

  喝了葡萄糖,跑了個800M初賽,小組第二,還不錯。歇了一個小時,又
跑了個1500M,比想像中輕鬆得多。一個女老師帶大家到教學樓洗了把臉,
又領著我們到外面吃了頓飯。我記得很清楚,牛肉刀削麵,我一大大碗公都沒能
吃飽。

  飯畢回到學校,結果已經出來了,我兩項都進了決賽。教練誇我好樣的,讓
我好好休息,等明天下午「決一死戰」。

  之後挺無聊的,除了運動員和啦啦隊,這裡也沒幾個熟識的同學。

    印象中,我跑到體育館裡打了會兒籃球,正玩得起勁被幾個高中生趕走了。
於是我決定回家。在停車場看到了3班的邴婕,她背靠柵欄和幾個男生閒聊著,
其中有田徑隊的王偉超。我從旁邊經過時好像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但又不敢確
定,就沒有答應。一路上我騎得飛快,想到邴婕走路時腦後搖搖擺擺的馬尾,又
是激動又是惆悵。

  到家時,我家大門緊鎖。去參加運動會,我也沒帶鑰匙。靠牆站了一會兒,
我打算到隔壁院試試。隔壁房子前段時間剛賣出去,建房時花了7萬,賣了4萬。

  不過買主不急於搬進去,爺爺奶奶暫時還住在裡面。自打父親出事,爺爺的
身體就大不如前,加上高血壓、氣管炎的老毛病,前兩天甚至下不了床。這天應
該是趁放假,讓母親陪著看病去了。

  隔壁東側有棵香椿樹,我沒少在那兒爬上爬下。輕車熟路,三下兩下就躥上
主幹,沿著樹杈攀上了廚房頂。順著平房,一溜煙就進了我家。

    樓上養著幾盆花,這段時間乏人照料,土壤都龜裂了。我掏出雞雞挨盆尿了
一通,才心滿意足地下了樓。本想到廚房弄點吃的,拐過樓梯口我就聽到了奇怪
的聲音。哼哧哼哧的喘氣聲,是個男人,簡直像頭老牛。

    第一時間我想到的是,父親越獄了!我甚至想到他是不是受傷了,需不需要
像電影裡面那樣上藥、紮繃帶。很明顯,聲音就來自于父母的臥室。正不知道該
怎麼辦好,突然傳來啪的一聲,緊接著是一聲女人的低吟。悶悶的,像裝在麻袋
裡,卻有種說不出的感覺,讓人臉紅心跳。我雖未經人事,但也不傻,想起在錄
影廳看的那些三級片,腦子裡頓時炸開了鍋。

  我躡手躡腳地靠近窗戶,這下聲音豐富和響亮了許多。除了男人的喘氣聲,
還有啪啪聲和吱嘎吱嘎的搖床聲。

    深呼一口氣,我小心地探出頭。窗簾沒拉嚴實,室內的景象露出一角。首先
映入眼簾是兩個屁股,上面的黑瘦乾癟,下面的雪白肥嫩。一根泛著白光的黑粗
傢夥在一團赭紅色的肉間進進出出,把兩個屁股連為一體。每次黑傢夥壓到底,
伴著啪的一聲響,大白屁股就像果凍般顫了顫。

    我看得目瞪口呆。那簇簇油亮黑毛,連連水光,鮮紅肉褶,像昨夜的夢,又
似傍晚的火燒雲,那麼遙不可及,又確確實實近在眼前。男人兩腿岔開,兩手撐
在床上,脊樑黝黑發亮。女人一截藕臂抓著床沿,一雙瑩白的豐滿長腿微曲,腳
趾不安地扭動著。看不見兩人的臉,但我知道,小平頭就是我姨夫陸永平,而他
身下的女人,就是,我的母親。

  意識到這一點,我一陣心慌意亂,只想遠離這是非地。小心翼翼地攀上樓梯,
不想一腳踢在瓷碗上。瓷碗裡養了些蒜苗,平常就放在樓梯間,從沒覺得礙事。

  今天它可是立功了,翻滾著跌下樓梯,在地上摔成了七八瓣。我愣了愣,轉
身往樓上狂奔,手腳並用,三五下就躥到了奶奶家。很快,有人上樓了,正是陸
永平。

  他四下看看,輕輕喊了聲小林。見沒人應聲,他放大音量,又喊了聲林林。
不一會兒母親也上來了,她穿著件碎花連衣裙,梳了個馬尾。這打破了我僅存的
一絲幻想,那個女人,那個兩腿大開挨肏的女人,就是我的母親。

    陸永平上前搭上母親的肩膀,小聲說著什麼。母親不耐煩地把他推開。他再
一次環顧四周,朝著奶奶家方向喊了聲林林。完了他朝母親攤攤手。母親一巴掌
扇在他臉上,回聲響徹屋宇。陸永平倒沒什麼激烈反應,摸了根煙,又拍拍褲袋,
卻沒有點上。我縮在廚房裡,透過竹門簾瞧得真真切切。當時我想如果他們下來,
發現我,該怎麼辦。

  又想到號子裡的父親,想到年邁的爺爺奶奶,想到明天的比賽,一種從未有
過的惶恐將我吞噬。

  在外面晃到七八點我才忐忑不安地回了家。先去的奶奶家,她說:「咦,你
媽到處找你,你跑哪兒去了?」

    我支支吾吾,最後說:「餓死我了,還沒吃飯呢。」

    奶奶去熱粥,我隨手拿了個冷饅頭就開始啃。玉米粥熱好,奶奶又給我炒了
倆雞蛋。還沒開口吃,爺爺就回來了,和母親一塊,掀開門簾他就說:「你個小
兔崽子跑哪兒去了,害得一家人好找!」

    我沒說話,嚼著冷饅頭,偷偷瞟了母親一眼。她面無表情,但在目光碰觸的
一刹那明顯眨了眨眼。我吃飯的時候,他們仨在一旁嘮嗑。先說爺爺的病,又說
今年麥子如何如何,最後還是說到了父親。

    母親說不用擔心了,餘下的4萬已經湊齊了。爺爺磕著煙袋,問:「從哪兒
弄的?」

    母親說:「管同事借了5千,剩下3萬5西水屯他姨夫先拿出來。」

    爺爺冷哼一聲,含著濃痰說:「這個王八蛋,全是他害的!那個什麼老闆還
不是他引來的?!」

    奶奶不說話,又開始抹眼淚。我突然一陣火起,摔了筷子,騰地站起來,吼
道:「媽的,我去殺了這個王八蛋!」

  三個人都愣住了。還是奶奶反應最快,過來摟住我,說:「我的傻小子啊。」

    爺爺說:「看看,看看,說的什麼話!好歹是你姨夫。」

    母親端坐在沙發上,一句話也沒說。我用餘光掃了母親一眼,只感到臉龐熱
熱的,大滴淚水砸在了飯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