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塵-17
第十七章
箐的葬禮,很是淒涼,只有寥寥小梅她們幾個支教的老師,和學校方面遠道而來的幾位領導。聽他們說,學校方面在得知箐的死訊的時候,十里八鄉的人們紛紛趕到學校,召開了一個盛大的悼念活動,還驚動了縣、鄉等各級領導,前來給予箐很高的評價等等。我沒怎麼理會他們,只是呆坐著,什麼話也不想說什麼事情也不想做。我不相信箐就這麼離開了我,回想著這三個多月的時間,我和多少人都在心裡默默祈禱著奇跡,可在這個暖暖的春日,箐還是走了,只給我留下一抹淡淡的微笑。在她眼睛閉上的那一刻,我知道,我身體內的一大半,也已經跟隨著她化成了一捧黃土,隨風四處飄散。
我對不起那些孩子們,我沒能救她們的老師,其間我做了種種的努力,包括我的家人、薇薇、曉彤、小梅、玉姐、濤哥,甚至同樣在一個偏僻地方支教的翔都跑了回來,都未能說動箐去醫院治療。我來這之前,為了解決箐的醫療費用,那個報社的叔叔,還專門為箐在報紙上寫了一篇報道,呼籲社會上的好心人給箐捐款治病。但箐的病情顯然已經不是錢能夠解決的問題了,當全國各地的捐助和慰問如雪片般飛來的時候,她選擇了放棄,微笑著面對了死亡。離去地是那麼從容,淡定,以致於讓我懷疑自己的絕望,究竟該不該如此的強烈。
"我討厭醫院,記得咱們認識的時候,第一次去的地方,就是醫院!我可不想把最後一點時間也浪費在醫院裡。既然已經無法治癒,為什麼還要把錢浪費在醫院裡,可以把這些好心人給的錢,給我的學生們買個火爐,這樣冬天他們就不會凍手了,"她開心地一筆一筆登記著那些好心人給她的捐款,扭過臉朝我笑著。她總是這樣,總在收到一筆捐款的時候,把捐助人的地址、姓名、捐助金額等等全部寫到一個小本子上。如果地址詳細,她就會給人回一封信,告訴別人自己已經不需要錢了,準備把這些錢留給她的學生,萬分感謝云云。做完這些,她就會很累,就要我抱著她,聽我的心跳聲,對著我甜甜地微笑。很多時候,受她的情緒的感染,我也笑。的確,在我們的故事裡,已經有太多的醫院出現了,第一次是劍、然後是月、然後仍然是我、再然後仍然是我,那麼最後一次,為什麼還要讓鮮活地生命在醫院的病床上一點一點地消磨?
死亡,難道真的有那麼可怕嗎?
"走,咱們回家!"
在她去世前一個月,我去了趟她那個小城的家,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她們家那所被她母親賣掉的小小院落租了過來。當我抱著她踏進被粉刷一新的房間的時候,她掙脫我的懷抱像一個孩子那樣從一個房間跑進另一個房間,臉色變成了一種讓我吃驚的潮紅。直到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她才搬出兩個小板凳,一遍又一遍給我講她曾經在某個地方,摔了個嘴啃泥,又在某個地方,把腦袋碰了個大包等等。我很快樂,因為我喜歡她美麗的笑容,她的笑,很特別,先是一個嘴角輕輕地上翹,然後鼻子皺上一下,眼睛跟著彎了下來,接著笑容飛快地在她臉上擴散,最後連她的頭髮,都往外散發著快樂的元素。
她的笑容依舊,你怎麼能告訴我,我的箐已經永遠離開了我呢?
可她畢竟已經去了。
我笑了。
在別人的淚水中,我笑了,笑得是那樣的天真喝無知。
她真去了嗎?你們為什麼要流淚?你們為什麼要來安慰我,我沒什麼,真的沒什麼,你看我的眼睛裡,一點眼淚都沒有,我不傷心,真的!你們不必勸我,我還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總圍著我做什麼?煩人,你們真的很煩,走開,全部得給我走開,我想一個人呆著,誰都別想打擾我!
辦完箐的葬禮,我回到家,在自己的房間裡窩了一個星期,然後收拾好行裝,告訴爸爸媽媽想出去散散心,過一段時間就會回來,然後在他們的哭聲裡走出家門。買車票的時候,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買了去X城的車票,趕到公司走進老總的辦公室,遞上辭職報告。公司老總皺眉看了我一會,歎了口氣,在辭職報告上簽下自己的名字,走過來握住我的手,拍拍我的肩膀。
"你什麼時候回來,我還給你保留你的位子。"
"謝謝老總!"
我朝他鞠躬,跟他握手告別,然後回到我租住的小屋。小屋很整潔也很乾淨,看來薇薇和曉彤仍然沒有離開。我在屋裡坐了一會,又細細把每個房間的角落打掃了一遍,然後拿起筆,給薇薇寫一封信。大意說我很抱歉,一直無法也不可能忘得了箐,讓她原諒。如果有可能,讓她盡量盡快忘了我,重新尋找屬於自己的愛情,我再也不會回來了等等。寫完信,我放下筆把信壓在一個一進門就能看到的茶几上,又把信用卡以及房間了鑰匙之類放在信的旁邊,在屋裡來回踱了一會步,打開門走了出去。
"那些借來的錢,沒有用上多少,全部在卡裡,借來的那一部分,希望你能替我還上,剩餘的部分,由你看著支配,房租我已經多付了半年的時間,足夠到你畢業。如果還喜歡住在這裡的話,就在這裡住吧,希望你和曉彤好好照顧自己,我也不知道我會去那裡,所以,就不說再見了。"
出了門,我有點後悔自己不應該說讓她們繼續住在這裡的話,因為她們看到我的信,一定會很傷心。我不願意她們傷心,可已經沒辦法了,因為門已經被關上,我再也進不去了。衣兜裡竟然還有些錢,我搖搖頭,咬牙打了個出租,不顧車站工作人員的拉扯,衝到一輛即將開動的火車上,然後把所有的錢都遞給那個朝我亂叫的列車員,二話不說躺在列車的地板上到頭就睡。
"你去那兒?"
"終點!"
"神經病!"
見她仍然糾纏不清,我連眼睛都沒睜開,扔給兩個字,她也不客氣地還給我三個字。我依然沒理她,開始呼呼大睡。我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反正是被那個列車員用腳踢醒的也就是了。抬頭看看四周除了那個拎著拖把和掃帚準備打掃衛生的列車員以外,竟然一個人都沒有。看來終點站到了,我站起來,下車,出站,然後開始在這個陌生的城市流浪。累了,我就隨便在大街上躺下用衣服蒙著頭睡覺,渴了我就跑到一個飯館的衛生間,不顧老闆的大罵,就著水龍頭狂喝一通。有時候有人會遞過我一兩個冷饅頭之類,我也不客氣,抓過來就吃,連聲謝謝都不屑於給他們說。我想我現在的樣子一定很讓人討厭,要不然為什麼所有人都遠遠地躲開我?甚至連那些七八歲的孩子,都拿石頭扔我,在我走向他們的時候,一哄而散,遠遠地跑開呢?
他們叫我"瘋子!"。
我喜歡她們叫我瘋子,因為這樣,我就可以明目張膽地在我感到餓的時候,拿起他們可以吃的東西,塞到我的口裡填我飢餓的腸胃。當然,在我拿那些食物的時候,他們會打我,有時碰到非常凶狠的人會打得更狠,甚至會讓我皮開肉綻滿臉開花。鮮紅的血順著眼睛淌到嘴裡,我伸出舌頭舔舔留下來的血,發現竟然是鹹的,然後我就笑了,衝著那個氣極敗壞的人,白癡一樣地笑。
"瘋子!"
等他們終於打夠的時候,就會對著我的笑容呸一口唾沫,罵一聲然後從我身邊走開。我就笑得更加開心,因為他們不敢打死我,我知道他們不敢,沒人敢打死一個瘋子,那時犯法的。把血從臉上抹去,我就繼續往前走,陪伴我的,只有那幾隻"嗡嗡"亂叫的蒼蠅。不知不覺中,我竟然有點喜歡上它們了,可惜我總抓不住它們,它們也害怕我,總在我的手抬起來的那一瞬間,飛出去老遠然後再飛回來或者在我身後跟著我。其實我很想告訴它們,我一點也不想傷害它們,只想讓它們在我手裡呆上一會,讓它們聽聽我和箐的故事,知道一下自從箐離開我以後,我有多寂寞。可它們膽子都太小,我努力了兩次,也不願意搭理它們了,任它們飛來飛去吸食我傷口的膿血。
可眼前這個男人打我的時候,我卻反抗了,因為他要搶我的東西。
我只是一個可憎的瘋子,為什麼連最後一點東西,也要給我搶走?
這是個小鎮,風景很美麗的小鎮,我來到這個小鎮的時候,好像是是上午時分。我喜歡這個小鎮,所以儘管我已經餓了三天,但我卻不想破壞這個小鎮美麗的風景,沒有像以前那樣跑到攤位上抓人家的東西吃,我選擇了躺在一個街心花園那裡,懶懶地躺在地上曬太陽。在我快要睡著的時候,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跑到了我的身前。
那個男孩,真的很可愛,胖乎乎的小臉,胳膊腿都白嫩白嫩地像一節節新鮮的白藕。男孩的眼睛也很大,睫毛也很長,一雙漆黑的眼珠子骨碌碌地在眼眶裡面打著轉。更可愛的是,拿著一大塊沾著奶油的蛋糕,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跑到我這個可憎的瘋子面前,但男孩的拿著蛋糕的手伸向我的時候,我還是知道了他的意思。
"給你吃!"他說。
我沒接他的蛋糕,因為那蛋糕實在太乾淨了,乾淨地象眼前這個小男孩似的,如果我接過來吃了,無疑會把蛋糕弄髒的。我搖搖頭,表示自己不要,然後咧開嘴,對著小男孩笑了起來。許是滿臉血污的我咧嘴笑的樣子,讓小男孩感到了恐懼,他一下子張嘴大哭了起來,手裡的蛋糕也掉在了地上。
我慌了,弄不明白他為什麼哭,難道是因為我拒絕了他的好意嗎?所以我趕快走到他的面前,彎腰從地上撿起那塊已經沾滿泥巴的蛋糕,塞進嘴裡,三口兩口嚥下,對著他張大嘴讓他看,意思是我已經吃了,讓他不要哭。沒想到我一連串的動作,反而讓他哭的更凶,我只好蹲下來,拿起骯髒的手,想給他抹去不斷流淌的眼淚。這時候一個三十歲的男人和一個女人,匆匆忙忙向我們跑了過來,並且在我還沒接觸到小男孩的時候,一把抱起他在離我兩三米遠的地方站住,憤怒地盯著我。我很羞愧,低下頭準備接受他們施與我的懲罰,我甚至都想趴在地上學幾下狗爬來哄這個小男孩開心。
"寶貝別怕,他是個瘋子,咱們讓爸爸打他!"女人拿出手絹給男孩擦去眼淚,但男孩反而哭得更凶了。男人在男孩的哭聲裡,逐漸暴躁起來,他終於揚起手,一個耳光摑在了我的臉上。
"讓你搶我兒子的東西吃,老子打死你這個該死的瘋子。"
男人並沒有用多大的力氣,他打的根本不疼,真的,一點以不疼,但我還是裝作痛苦的樣子仰天倒了下去,並順勢在地上打了兩個滾。等我坐起來的時候,男孩停住了哭聲,臉上雖然還有淚水,笑容卻在他臉上美麗地綻放。
我笑了,讓自己朝天躺下,躺成一個大字,開始裝死,因為這樣肯定會讓男孩更開心一點,我喜歡他天真無邪的笑容。
"鴿鴿,我要鴿鴿。"不哭的男孩突然指著我的胸口叫喊起來。
仰躺在地上的我,裸露的胸膛掛著一隻白玉雕成的鴿子,鴿子的雕功並不是很精緻,玉也不是很好的玉料,可一直在我胸口掛了整整九年。因為這是箐送給我的第一個而且是唯一的一個生日禮物,自從箐走了之後,也只有它才日日夜夜陪伴著我,難不成連這個,也要送給別人嗎?
我心裡一酸,開始流淚。
男人皺皺眉頭,看了看他的寶貝兒子,又看了看我,走過來抓住我胸前的玉鴿,一把拽了過去。我的心突然間象回到了箐剛離去的情形,一陣疼痛讓我控制不住開始渾身發抖,我一骨碌爬起來,向他伸出了手。
"還我!"
我想說讓他把這個鴿子還給我,可喉嚨裡像是堵著什麼東西,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眼看著他即將把那只鴿子放在小男孩的手裡,我焦急起來,什麼都沒想衝了過去,抱住了他的腰,開始跟他搶奪。
"還我!"
"放開我,你這個臭瘋子!"
我的行為終於激起了男人的憤怒,他開始毫不留情地對我進行攻擊,可我抓住他就是不放手,抱著他和他一起滾到的骯髒的地上。這時候,更多的人開始紛紛圍攏過來,饒有興趣地看著我們倆。男孩又開始哭泣,女人開始高聲咒罵為他的老公開脫。
"這個瘋子,搶我兒子的蛋糕,還搶我們的東西,你們幫幫忙啊!"
有人走了過來,開始對我拳打腳踢,也有人試圖掰開我緊緊抓著那只鴿子的手。我沒有讓他們得逞,死死抓著那只鴿子,彷彿抓住了它,我的箐就不會從我身邊飛走,就會永遠在我身邊陪伴我一樣。
我是個瘋子,可憎的瘋子,可為什麼連箐最後留給我的一點東西,你們也要搶走?
"你們別打他,他是個好人!我認識他!"
在我逐漸陷於昏迷的時候,一個女孩的聲音響了起來,跟著她撲到骯髒的我身上,阻止住了對我攻擊的拳腳。男人朝我吐了口唾液,又朝地上的我狠狠踢了一腳,拉著女人,抱著孩子匆匆走了。我費勁地坐起來,找著那段被拉斷的繩子,重新接好,然後掛在胸前,考慮了一下,還是把它取下來,緊緊攥在手裡,然後轉頭看著這個身邊的女孩。
"大哥,你還記得我嗎?你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
是啊,我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
女孩哭了。
我卻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