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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南亞洲女性酷刑史》(1-28章)作者:楊驛行

中南亞洲女性酷刑史

簡介
獻給玉乳環,她是這個隱秘的世界中唯一傾聽我講述的女人謝謝XXXTI,從最初的開始,一直到現在簡單的設定:B開頭的是第一人稱的敘述。A開頭的是第三人稱的。但是為了不至於太過混亂,後邊所帶的章節數字是連續的。


  不知道這些男人是第幾次了,他們怎麼還沒結束?她再一次醒過來的時候感到整個下身仍然是腫的,漲的,整整一條通道,從開口,到谷底,似乎完全注滿了熔液,而在滾燙的液面深處,像潮水落下後將會顯露出的礁石一樣,有力地滑動著一柱結實的,環繞著飽滿的凸節和團塊的實體。不知道有多久了,它一直就是這樣,不停地抽出去,插回來,抽出去的時候她感到自己的身體內部在空虛地燃燒。流淌過黏膜和肉芽的漿汁是熾熱的,牽扯的,牽扯著她自己身體深處的裂縫張開成了空洞,然後潮水又鋪天蓋地地打回來,那樣的力量幾乎要使她窒息。
  她摒住了呼吸等待著,分向兩邊的兩條大腿失去了控制,正急迫地不由自主地抖動。然後就是疼痛,永遠不會停止的疼痛,從被那個男人帶動著的,正大開大合的唇片,一直連繫進入管道內壁的每一寸敏銳的膜和嬌柔的肉,一直連繫到腹腔底部的脊椎上的神經叢。她感到自己的整條脊椎就像是被火烤紅了的鋼條,向著全身輻射出熱量來,這根尖銳的鋼鐵的一頭正深深地扎進她自己的腦漿裡面去。
  她睜開眼睛。看到牆上離地面很高的小的方窗,裡面釘著鐵條格成的柵欄。
  陽光正斜著照射進來。她赤條條地側身躺著,她的一條腿被扛在一扇肩膀上面,而另一條腿被緊緊地壓在一堆肉滾滾的什麼東西底下。那個男人坐在她身體的那一頭,掐緊了她的腰。她看到周圍是各式各樣的,男人們俯低向下的嘴臉,和他們赤裸著的長毛的胸脯。背在身後的兩手上戴著的手銬硌著她的腰,又硬又涼。
  「她醒了。」
  他們說。頭髮被攥緊了,她的頭被提向空中。一隻結實的手背抽在她的臉頰上,手指的關節撞擊著她的顴骨。正一下,反回來又一下,再是第三下,第四下……臉疼得像在裂開,她以為他們再也不會停下了,然後他們停下了。她模糊地看到一團鬆垮的東西垂掛在自己臉面上方。「舌頭!給老子舔!」
  於是她吐出舌頭給他舔。同時感覺到自己的整個下體狂亂地擺動起來,她覺得喉嚨哽咽了幾秒鐘,接著那個巨大的浪頭就衝破嗓子的阻攔一直湧進了顱骨,她聽到在自己之中迴響著的無窮無盡的水聲。然後她似乎又一次失去了意識。再醒過來的時候她的臉已經朝下貼在地面上,她的口鼻直到眼睛都浸在一大灘黏液中間,她發現口腔裡也是一樣。她知道自己現在是趴伏在地下,乳房被擠壓在破碎的紅磚地上,冷而且疼……男人又從後面撞進來了,一,二,三,「哦……」
  她喊出了聲來,五,六,……她下意識地數著數,五十五,五十六……一直到有一隻男人的皮膚粗糙,筋肉結實的赤腳腳背墊進了她的臉底下,把她往上抬,她才停止下來。她看到她的眼睛前面那個男人巨大的關節骨頭,和上面戴著的腳鐐的鐵圈,帶著點點銹跡的鐵圈。
  「婊子,爬起來。」
  上面的聲音說。
  她呆滯了片刻,把似乎是已經很遙遠的意識收攏回來,她默默地體會著自己象燃燒一樣疼痛著的陰戶,確定裡面似乎已經是空的了。手是被銬在身後的,幫不上忙。她向一側翻滾著身體,側過去,曲腿,用肘,用腰,用胯和膝蓋把自己綿軟無力的身體支撐起來。
  這是一間十多平米的囚室,男獄的囚室。赤裸裸的男人們盯著她同樣赤裸的身體,有的人剛開始把他們自己的光腿伸進褲筒裡去,往上提。另一些人的腳上戴著械具,他們褪下的骯髒的短褲就在他們的腳腕上混亂地纏成一團。
  「媽媽的,長官讓我們收拾她,也不給個傢伙。整天這樣赤手空拳的怎麼揍人啊。」
  這個身材高大,長著一張紫紅色寬臉的男人說。他腳下戴著重鐐。「那個,詩人!」
  他說:「還是你家給你送的香肥皂吧。」
  他大笑,圍在他旁邊的人紛紛跟上,也笑了起來。
  「女人!爬過去,把詩人那塊寶貝東西銜起來!」
  一排木頭的長通鋪,詩人在那一頭。他在入獄前是個姦污中學生的教師,他的枕頭旁邊放著一塊肥皂。銬在身後的兩手沒有辦法幫助自己爬行,但是她也不敢站起來。女人膝行著向詩人躺的那個角落挪動過去,後面有人在她的光屁股上踢了一腳,讓她往前直挺挺地撲下地去,她用手撐一撐都做不到。她爬著經過其他人的時候他們用腳踢著她的臉。
  「又用我的肥皂……」
  詩人嘀咕著說,那一頭那個紅臉的漢子說:「那你再干她一次找回來好了。」
  「算了,我喜歡更年輕的。」
  詩人說。
  「好了,把它含到馬桶邊上去,吃掉它。哈哈,哈哈哈。」
  他們又笑。再往前面就是高的水泥台。瓷的帶沖水龍頭的便坑。在首都蔓昂城裡,春平監獄是設施最好的監獄,理所當然地,也是重罪監獄。
  正如那個牢頭所說,囚室裡沒有工具,除了拳打腳踢以外,給人吃肥皂是一個經常使用的辦法。她已經試過很多次了,不過每次還是吐得天翻地覆,那似乎是一件沒辦法學會習慣的事。但是她至少已經可以用牙輕輕地咬著它往前爬。滿嘴裡都是奇怪的味道。她跪到了水泥台的邊上,然後閉上眼睛,把牙齒合緊了。
  一股滑膩的東西在口腔裡翻捲開來,她把他們嚥下去,全身發抖,很多的泡末從舌頭下面浮出來。奇特的,沒完沒了的化學的感覺充斥著她自己的眼睛,耳朵。
  牙外面的那三分之二落在了地下,滑溜出去停留在台階和牆的角落裡,她沒有手可以幫助,只能移動膝蓋轉向牆角,她趴下去直到臉面貼緊了地板,努起嘴把那塊東西蹭出來。直到自己的嘴可以銜住它。胃已經開始在收縮了,她停住,抬起臉來喘氣,嗓子深處發出了痙攣的聲音。他們都正盯著她。離她最近的那個人應該是在笑。她本能地收攏了自己的肩膀。
  跟著就是在臉上,兩下,往同一個方向。打得她身體偏過去靠上了牆。滿眼都是淚水,看不清楚他們的笑了。她低下頭,只看到一塊白晃晃的東西滑到了自己的腿邊上。還是那塊肥皂,他們又把它踢過來。她往後挪動自己的光屁股,再趴下去。
  現在,胃在她自己的身體深處收縮得像一個握緊了的拳頭。令人噁心的黏液注滿了她的口腔和整個食道,痙攣就是從那裡開始發動的,然後無法控制地蔓延到她的脖頸和臉頰,而另一邊往下,一直通到了她腳趾頭的神經末梢上。她只來得及朝便坑那個方向抬了抬下巴,就「哇」地嘔吐出來。
  而且一開始了,她就不能控制自己停下來。她把自己軟弱的下巴勉強地支撐在那個水泥台沿上,任憑整個身體在一陣一陣奔湧而出的胃酸和肥皂泡泡的衝擊中左右搖晃。她驚訝自己的內臟怎麼還會有那麼沒完沒了的力量,似乎是,它們正堅持不懈地想要從她的嘴裡,鼻子裡,甚至眼睛裡衝出到外面去,流的到處都是。她的眼睛什麼也看不清楚了,臉上流淌著粘稠的液體,又被自己急迫的呼吸抽進氣管裡面去,她能聽到自己尖銳的抽泣聲。
  終於,都過去了。總會過去的。一股熱的流水從後面,從上面沖激下來,先是她的頭髮,然後滑下她的額頭,滿溢在她的眼睛周圍。另一股繞著耳朵的外廓散開,流淌過她的臉頰。很濃重的騷氣。最後的幾滴……滴在她的後脖頸上。
  他們現在不會再來拽她濕的臭的頭髮了,那個排泄完了的男人只是踢她的屁股。「起來,母狗,爬起來,洗洗!」
  她還必須把自己沖洗乾淨。整個下午的性交,再加上最後這場劇烈的嘔吐,她只是覺得筋疲力盡。從腹腔深處,直到手指腳趾頭的每一個尖端,全都是冰涼的。她貼著粗糙的水泥牆慢慢地抬起上身來。用嘴夠到便器上邊的牆面上伸出來的水龍頭,咬住它。水龍在半個人的高處,既用來沖乾淨便池,也是囚徒們洗漱的地方。她反背著手跪著,軟弱無力地靠在牆邊上,高度正好。她覺得自己真的已經連絲毫的力氣都沒有了。她把頭擱在那上面喘著氣,扭動著脖子,擰開它。
  然後她低頭,弓背,閉上眼睛往下鑽進傾注直下的嘩嘩的水柱底下去,水在她的頭頂炸開,她在四濺出去的水花中凍得發抖,但是水洗乾淨了她,她想。
  這是最後一道程序了。一天四次的,離開前最後一件必須做的事:把精液和排泄物沖洗掉。輪到這一間囚室——202室使用她的時間表是整個的下午,12點送進來,6點帶出去。然後她會在對面的203待到午夜12點,再洗一個澡,再回到走廊的這一面,204室,就在她現在斜靠著的牆壁的另一側。春平監獄的每間男室關押十二個犯人,春平監獄有二十間男室,在樓房的二樓上,兩兩相對分佈在一東一西的兩條走廊兩側。有一間現在空著。有兩間還沒有住滿。
  她非常清楚這些。從被判處終生監禁以後她在這裡已經服刑了七個,或者是八個月。甚至還在判決以前,她就在這兩條走廊所屬的二十個監房中輪流著居住了。一天換上四次房間,從這邊走廊的東端開始,輪下去直到那一條走廊的西頭結束,需要五天時間,每個男犯每隔五天可以有一次性交。
  對於坐牢來說,這個間隔肯定不能算太長。只不過他們除了她沒有別的選擇而已。但是他們可以選擇多做幾次。實際上,在輪到的那四分之一天裡他們確實是經常要多做幾次的。
  她聽到囚室外面說話的聲音,鑰匙的金屬聲音。換房的時間到了,看守們來了。按慣例,看守們在過道裡可能還會用警棍揍她,也可能會要她舔他們,然後再是303的那些男人……
  真不知道這一切還要有多久才會結束,但是可以肯定,這個終生的監禁不會有想像的那麼長久——因為,她會死的,她想。沒有哪個女人能夠這樣地活過太長的一生。
  不過在那一天的傍晚,在濕淋淋的女人瑟縮著跪在抽水馬桶邊的角落裡,準備著要用膝蓋把自己赤裸的身體挪動出302號監室的鐵門的時候,她並沒有想到這一切竟然就會結束的那麼快……而從這一年算起,她的死亡實際上還離她相當的遙遠。

B1
在那一天的前一天我知道了關於虹姐的消息。
  整夜中我醒著。我想像著她手腳帶著械具慢慢走過那條走廊的樣子,和我過去被提審的每一次相同。那天她被帶出了春平監獄,移交給北部特區的第三軍軍部。給我電話的那個朋友告訴我說從法律上講叛國犯孟虹是被保釋的,然後她自願去到軍管地區,「參與行動。」
  我說:「哦。」
  在那一天的一年以前,虹姐被民族法庭以判國罪判處了終身監禁。在那一天的半年前,我的國家在與前宗主國簽署了一系列協議後獲得了獨立,平衡了各方政治勢力的民族和解政府宣告成立。再回溯到四年前,虹姐在北部山區被英國殖民政府的僱傭軍隊逮捕,當時她是民族團結陣線的副總書記,和軍事委員會副書記。而八年以前我們是聖安妮女子大學的同學。我們學醫。
  在過去的這八年中確實已經發生了許多事情。
  20世紀的四十到五十年代是亞洲反殖民浪潮風起雲湧的時代,我的位居中南亞的祖國同樣身處其中。日本佔領軍在一九四五年投降,英國人以戰勝者的姿態重新回來,但是他們發現需要面對的已經不再是一個象原來那樣溫良順從的國家。革命總是從激進的知識分子們開始的,他們要求正義,公平,自由,也許還有權力:全民的或者自己的權力。我和虹姐也理所當然地參加了他們。我們那時是大學二年級學生。革命必然地屬於年輕人。
  我們那時確實都很年輕。
  我們組織演講,印刷宣傳小冊子,指出英國殖民統治的非正義性,我們認為一個國家應該而且必須由這個國家自己的人民管理,沒有理由讓一小群從遙遠的西方來的白種人發號施令。獨立運動的發展要求組織和領導,於是我們順理成章地建立了自己的政黨:民族團結陣線。如同現在的歷史教科書已經反覆探討過的一樣,在剛開始時它的成員是離開學校時間並不太長的大學生們:律師,醫生,新聞記者。但是以後,軍人和政治家們參加了進來。或者不如說,那些學生們自己最終就變成了政客。
  開始我們的運動是和平的。但是終於變成了流血。傳聞,謠言,還有殖民統治者的計謀和年輕的愛國者的熱情,從各個方面促成了形勢的發展。在首都蔓昂的警察向民眾的遊行示威隊伍開槍的五三事件後,民族團結陣線最終被殖民政府宣佈為非法。
  當時已經是民族團結陣線書記的陳春躲過了隨之而來的大搜捕。他離開蔓昂經過了一個多月的逃亡生活,最後進入北部山區,在楠族人的聚居區域宣佈了發動針對殖民政府的武裝起義。那時他和苗條美麗的楠族姑娘阿虹才剛剛結婚了不到半年。而更多的留在城裡的民陣成員遭到逮捕,我是在家中被捕的。我們後來都被送進了春平。
  在回憶起春平的時候我首先想到的總是它的高聳厚實的圍牆。從我居住的115號囚室唯一的一個三十公分見方的小窗裡看出去,可以正好看到建造在監獄圍牆拐角處的崗樓,有一根槍管斜著伸出來,大半的時候,槍口指向天空。
  是的,我現在還可以清晰地記起囚室的序號,115號。我還記得我是11501號女犯。那間房間只關押了我一個人。
  外面是很長的走廊,兩邊是鐵門,上面的小的觀察窗帶著可以合上的鐵蓋。
  每次我被提審時走廊裡都空無一人,無論晝夜都是依靠暗淡的廊燈照明。只有前方東西走廊交匯的地方會有一束陽光從外面照射進來。除了我腳下拖帶的鐵鏈聲以外,四週一片寂靜。關押著兩百多名囚犯的兩層樓間就好像只有走動著的我一個人。在殖民時期,春平監獄的獄規是非常嚴的,我們這樣的政治犯被單獨拘禁在大概只有四平方公尺的監房中,放風要一個月才能輪到一次,每次幾乎不到一個小時,一個人,在一個小院子裡轉圈圈。從入獄的第一天起我見到的人就只有獄卒,和前來提審的秘密警察。一直到最後的那次午夜大轉移。
  獄規要求每一個犯人早上起來以後端正地坐在床邊,不能再躺回去,也不能站起來,也不能蹲著——實際上是不允許有任何別的姿勢。看守們透過觀察窗往裡看,要是有他們認為不合獄規的地方,開開門衝進來就會用警棍抽,或者用腳踢,被痛打一頓以後再命令按原樣坐好。在春平的大半年時間中始終給我戴著手銬和腳鐐,腳鐐還是一種十多公斤的最重型號。在那次後來變成為一個著名歷史事件的審判以後還給我戴了兩個月的背銬,不管是吃飯,還是排泄,都沒有給我打開過。
  不過以後一直有人指出,殖民時期的春平所執行的管理制度其實要比現在好很多,在現在,獄警在那裡面強暴女犯,甚至讓男女犯人雜居的傳聞差不多已經是公開的秘密。而公平地說,當時我在春平監獄裡從沒有在性的方面受到過監獄看守的騷擾。
  關於獄規,監獄的一項古怪的規則是不允許犯人穿鞋,理由竟然是木製的鞋底太硬,有危險性。這主要針對的是當時普遍穿著的那種木頭拖鞋。生活在那個時代的蔓昂城裡,一定會對整個城中噠噠作響的木屐聲印象深刻,當時即使是上流社會的聚會,女性赤足穿著精緻的木屐都可以被看作是合乎禮儀的裝扮。在一個潮濕悶熱的熱帶城市裡那會是一種遵從自然和傳統的方式吧。
  另一條更加蠻橫些的規定是被提審的犯人必須脫光自己。不管天氣是冷還是熱,也不管是男犯還是女犯。那居然還是在我入獄後第一次被提出監房的時候,當時任職春平監獄長的丹親自告訴我的。那天他屈尊地進入女犯監區的115號囚室,態度和藹地跟11501號女犯寒暄了一陣。我記得他問了我的年紀,問了我有幾個兄弟姐妹等等,並且許諾會在職責允許的範圍內為我提供方便。我猜測,他可能是對傳說中的反殖民主義美女革命家多少有些好奇。
  他帶著兩個手下跟著他。然後其中的一個給我打開了手銬,又蹲下去開我腳上的鎖,然後他們告訴我說我必須就在他們面前把自己脫得一絲不掛。
  「嗯,是這樣的……」
  監獄長說:「對你們進行訊問是刑事警察的工作,按照慣例……他們的工作可能會很激烈……那樣的時候……可能會對你們的衣物飾品造成不必要的損壞……」
  「現在這樣呢,我們可以確保犯人的私人財產是安全的。」
  他說。
  於是我脫掉身上的所有私人財產,包括內褲,按照獄規把它們疊整齊以後放進枕頭底下。他的手下再公事公辦地把赤條條的我重新銬上手,鎖上兩隻腳。
  這樣就是那條走廊了,經過廊口的值班室,經過門邊的哨兵出後門,站在陽光裡貪婪地呼吸外面自由的空氣……訊問室不在監室的這座樓裡,靠院子後牆的一排平房距離主建築稍遠一些,獄卒在那裡把我們交給部裡來的刑事警察。這個地方是備有拷打工具的。
  民族和解政府成立以後監獄系統的警察基本保持了殖民時期的原狀,只是更換了最高首長。丹以後調任國家警察學院的副院長,在一些正式的場合我有時會見到他。他有一次問我有幾個孩子了,他應該是隨口問的。我想,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在殖民時代遭到逮捕和關押的婦女中,有許多人永遠失去了生育能力。
  我以後也一直沒有孩子。
  對於我,在春平時期的這些提審已經不是最激烈的了。如果秘密警察判斷被逮捕的對象是比較的有價值,一般會在他們自己的秘密地點先行審問。我被捕後的頭一個月就是在警察總部的地下室裡度過的,那才是一段非常,非常痛苦的時間。
  那裡不是監獄,沒有獄規。審問者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婦女通常一開始就會遭到輪流的強暴,那時候她們身上穿著的所謂「私人財產」就已經被撕成碎片扔到不知道什麼地方去了。直到秘密審訊結束被送進春平監獄,我在等到家裡送進來新衣服之前就不得不一直赤裸著身體。
  然後就會是無窮無盡的酷刑,直到犯人完全崩潰為止。幾乎沒有什麼人,不管是女人還是男人,能夠堅持過一個星期以上的。我也沒有。
  用鐵夾夾在女人敏感的部位,警察們坐在一邊擺弄著電源開關,通上電的時候全身體裡面的所有器官都像是正被拉扯著分裂開去,汗水會從全身上下一下子噴湧出來,兩三回以後地下就積起了水漬。停下電的時候他們提一個裝滿的水桶過來,把我的頭按在裡面,開始是嗆水,後來就會從肺裡往外嗆血。他們還往我的背上和腿上澆過開水。幾天以後我就沒有什麼抵抗的意志了,他們要我說什麼我就說什麼。不過使秘密警察們頭痛的問題是,我確實沒有組織和參加五三的示威遊行,那整段時間我一直因為胃部炎症發作在家裡生病。
  而我所有的朋友們或者已經被他們關在了隔壁,或者就是四散逃掉了。他們花費那麼大的力氣最終只是證明了一個事實:連盈水的確就是一直負責團結陣線宣傳工作的那個人。在報紙上刊文鼓動反對殖民政府,為民族陣線的領袖,陳春符康他們撰寫群眾集會上的演講稿,還有編製四處散發的宣傳手冊——是的,那些都是我做的,而且所有人都知道,那從來就不是什麼秘密。
  他們更重視的是我的愛人,民族陣線的領導人之一符康,當然,三五之後他也離開了蔓昂,警察們想要找到他。
  五月四日的半夜,符康在已經非常緊張的形勢下,到我家來和我告別,我摟緊著他的腰一直不肯放手,我們相擁著一直走到小院的門邊,我就像是被抽掉了脊椎骨頭一樣癱軟地倚靠在敞開的門扇上,淚眼婆娑地注視著他瘦削的背影在路燈下邊越拉越長……鮮血已經流淌在大街上了,法律體制內的非暴力抗爭已經結束,大搜捕正在進行當中……誰知道明天會變成什麼樣?
  因為生病,因為年邁的父母,也許,還因為青春的勇氣。我沒有選擇離開蔓昂。我沒有參與暴力,我只是寫文,我就是要留下來等著,等著看那些撕開了法律面具的英國人能拿我怎麼辦。
  那一夜之後我再也沒有見到過符康。
  跟所有的警察們一樣,我也不知道他在什麼地方,後來有一段警察們著重詢問的是符康的所有社會關係,希望這些線索可以幫助他們找到躲藏了起來的逃亡者。在這件事情上他們遇到了我非常頑強的抗拒,我拼著命的堅持了很久,電流從我的胸脯通進去,一直傳到我的腳趾頭尖上,我忍不住了就放聲尖叫,可就是不肯開口說話。我想,我一定不能讓他們從我的嘴裡,得到有助於抓我愛人的消息,就是不能,就不能。因為我特別的不合作,他們就是在那一段開始用燒紅的烙鐵燙我的胸脯的,在那裡製造出了很多很嚇人的傷痕,終生都消除不掉了。
  我的病也沒有好。在首都警察總部一個月,在春平監獄四個月以後,我的病發作的更加頻繁,疼起來的時候能讓人滿地打滾。我變得很瘦,有形容說我那時的臉上好像就只剩下了兩隻眼睛。另一方面,殖民政府的司法系統已經開始籌備對民族自由陣線成員的正式審判。他們要有一個公開的表演來證明民陣的確都是些暴徒,取締他們是合理合法的,而五月三日的槍殺則是當局在暴亂的壓力下被迫的自衛。我是民族陣線中央的執行委員,是當時被捕的民陣最高幹部。我被安排在頭一個出庭。
  他們對我當然是小心防備的,出庭的時候把我的手銬在背後。因為我一直就沒有鞋,記得還是丹臨時找來監獄辦公室裡做清潔的女工,讓她脫了木屐給我套上。出庭前我就一直在做準備,已經偷偷的把手背在身後比劃過很多次了。政府的訴訟律師讀完了起訴書,指控我一直在用極具蠱惑的文字煽動針對政府的暴力行動。然後又讀了我簽過字的那些供詞當作證據。等他們弄完了以後我露出淺淺的笑容,用已經扭轉到身側的兩手握緊了衣襟,拼盡全力往後下方狠狠的一扯。
  我那件對襟白短衣的上邊三個紐扣就飛到空中去了。
  我低下頭看看自己的胸脯,說:「尊敬的法官先生,你想看一看他們是怎麼收集證據的嗎?」
  倒霉的政府當局犯下的另一個錯誤是那天他們允許記者旁聽審判,允許他們攜帶相機在開始的十分鐘和結束以後拍攝新聞相片。當然那是為了宣傳一場客觀公正的審判了。一陣短暫的沉寂,許多人衝到了法官的大檯子和我的身體之間,然後是閃光燈的白光。
  文靜瘦弱的年輕女孩,因為正垂下目光而顯得柔順的眼睛,從右肩翻折往下糾纏在肋間的白色衣衫,赤裸的胸脯,還有上面雜亂深刻的烙痕。這張新聞照片被刊登在第二天蔓昂各大報紙的頭版上,都被放得非常的大。
  然後就得有警察方面的官員出來發表一些聲明,還有法庭的聲明,政府高層的聲明,媒體的冷嘲熱諷,街頭巷尾的議論……那場審判剛開始就結束了。

B2
被西方國家統治過的殖民地通常具有一套表面上完善的法律體系。一開始,整個政府機器似乎就是按照它所聲稱的規則運轉的。比方說我的春平監獄,還有把我表演給公眾觀賞的法庭。不過在法律的背面,他們從來不像一節中學課程那樣清白無辜。
  殖民政府的警察系統內一直存在著政治部的編制,它是一個很少被提到的半秘密部門,用來監控可能會影響統治的反抗活動。在民族陣線成立後它的人數和權力都急劇擴大。他們按照目的選擇手段,可以在殖民總督的授權下超越各種法律限制,收集情報,暗殺政敵,酷刑折磨抗議者——對付民族自由陣線從一開始就是政治部這些秘密警察的任務。現在他們對我很惱火。
  他們把我從春平提到警察總部,在他們自己的地盤裡可以為所欲為了。審判事件後我在那裡待了十多天,一直就在他們用作刑訊的地下室裡,不管是吃飯,還是睡覺……實際上,幾乎就沒什麼機會睡覺。
  把我反背過手去吊到屋頂上,現在用不著再問什麼口供了,就是光用皮鞭狠狠的抽,一直到凌晨以後才把我解下來弄到隔壁,一個放著幾張辦公桌子的小房間裡。我讓他們大大的丟了臉,他們當然不會讓我好過了。可是我無論如何沒有想到他們會用上那麼惡毒的方法,第二天他們把我父母和我最小的妹妹接到警察總部來了。
  他們就坐在那間刑訊室裡,然後讓我進去。我全身光著,到處都是鞭傷,腳下的鐵鏈還特別的重,我是扶著牆慢慢拖進門裡邊去的,我也根本不知道裡面都有些什麼人。然後我聽見媽媽的聲音……我覺得自己身體發軟,迷迷糊糊的就往地下跪倒去,然後我媽抱住了我的身體。她哭,我也哭了。警察把我們拉開,把我捆到牆邊上,從警局的臨時拘留室裡找了些被扣押盤查的男人們進來……就是這樣,當著我的親人們的面,一直到下午。
  一直負責審問我的欽上尉說:「你不是喜歡脫給人看嘛?我們給你多打幾個印,你下回別忘記把褲子也給一起脫了。」
  烙鐵一直就在燒著炭的火盆裡邊煨著,按在肋骨上的頭一下我忍住了沒叫,可是咬破了嘴唇。再下去就控制不住了,那種尖利的痛是一直刺穿到心臟裡邊去的。我掙扎著亂叫,罵警察,喊媽媽,喊符康,我想我爸是使勁地抱住了我妹妹的頭,努力讓她既看不到也聽不到,而媽媽被警察們推搡著不讓過來,她可能已經用盡了力氣,後來只能是伏在地板上了。
  隨便什麼地方,肩膀,肚子,或者是大腿,被燙在肉上幾回以後人就會昏過去,整個下午我昏迷了很多次。後來有一次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從牆上解下來了,被幾個人按在地下跪著。是想要用烙鐵烙我的背吧,我想,不過整個背脊已經是火辣辣的痛著了。我被拽緊頭髮拉直起上半身來,兩邊有人架住了我的手臂,欽上尉拿著一把種花用的小鐵鏟子,鏟子面已經被火烤得通紅透亮了。
  「跟你的小奶頭道個別吧。」
  他惡毒地說,然後就把鐵鏟的面按到了我的乳房上。鏟子緊緊地壓在那上面,揉著,轉著,吱吱響著冒出煙來,一開始我還能感覺到疼,覺得整個胸腔——其實是整個身體,縮成了一個乾癟的小果子,我大張開嘴,就是吸不進空氣,我想,他怎麼能用那麼大的力氣……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我是在春平監獄裡甦醒過來的,赤裸的全身上下火燒火燎地痛。監獄的醫生給我馬馬乎乎地塗了些藥膏,政府當局還沒想讓我死,說不定,甚至還有人想過再用我表演一回公正的審判吧。不過春平的監獄長丹就沒有再露面了,政治部的欽上尉帶著幾個人常駐春平,直接負責被關押在這裡的所有政治犯人。他們抓的人越來越多,在市警局的地下室裡關不下了。
  我想欽只在鬱悶了想揍人的時候才找我,把我提到後邊的訊問室裡,不說什麼話,就是一頓狠揍。我後來看到過歐洲關於二戰的回憶中講到納粹的軍官們在集中營裡放著交響樂痛打囚犯,而我的國家當時已經是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了,只是人性暴虐的一面似乎從來不會改變。
  不過欽上尉聽不懂交響樂,他的樂趣是英國啤酒。他把自己像個口袋一樣扔在椅背上,兩腳交叉著擱上他前邊的桌子面。桌子再前邊是跪在地下的,赤身裸體的女囚犯。
  他喝掉三四瓶的時候已經是醉熏熏的了,他喃喃地說:「跳舞吧,跳舞吧…你的膝蓋很疼吧,再忍一忍,忍一忍……」
  一邊張開兩手在桌面上盲目地到處摸索他的電源控制器。就是控制那兩根接在我身子上的電源線的開關盒子。
  然後他漲紅著臉,用突然提高了的嗓音喊道:「為祖國而戰!……」
  一邊撳緊了按鈕。我就像一個被突然啟動了的電動娃娃一樣在牆角中扭成一團。
  按照我的記憶,大概有過一到兩次,他折磨我不完全是為了娛樂。有一次把我拴著兩個大拇指頭吊在訊問室裡,政治警察們用帶銅扣的皮帶抽了我很長時間,可能有一個上午。我已經意識模糊了,然後有人往我頭上澆了一桶水,抓住我的頭髮把我的臉提起來。我聽到有人問:「……看看吧,你認識她吧?」
  老實說,那一段我已經被摧殘的不成人形,臉是腫的,眼睛都瞇成了縫,而全身又瘦得像一把骨頭,再加上當時血肉模糊的樣子……我想沒有幾個熟人能認出我來。不過,反正欽會告訴他的:「……德永博士,還記得連盈水吧?她可是你的優等生喔。」
  我費勁地從腫脹的眼皮縫裡往外看,看到的是些模模糊糊的影子。永博士是殖民政府時期最早的留英學生之一,學醫,回國後在教會醫院任職,同時也為我們學院上課。他擁有一些希奇古怪的頭銜,大英帝國的科學院士之類,或者說不定還被授予了一個爵位。我後來知道欽上尉他們認為他收留了加入民族陣線的學生,並且把他們藏起來了。不管怎麼樣,政治警察對英國博士還是講禮貌的,他們只是把他找來喝喝咖啡。可是咖啡時間結束了還沒有結果,於是就只好動手了。
  只不過,動手的對象不是博士,而是我。
  他們提著我在地下轉著圈:「嗯,給老師看看,前邊……後邊……博士,你肯定偷偷的想過一個不穿衣服的女學生會是什麼樣子吧?哈、哈、哈!」
  「男人嘛……想就多看看,多看看,我聽說,令嬡和盈水同學年紀相仿哦,博士,現在世道亂……你可要當心管好她啊……」
  他們把我的一隻手指擱在桌子沿上:「博士……你過去教他們玩手術刀對吧?嗯,那麼細細長長的手指頭……她刀子用得好嗎,剖過老鼠沒?」
  有人揮起一支監獄裡用的警棍,砸在我的手指關節上。我慘叫著癱軟到地下去,人們把我拉起來,又拽出我的第二根指頭:「博士,對於一個外科醫生,是她的食指重要呢,還是中指?……」
  我想德永博士最終應該是屈服了,告訴了他們他保護的學生在什麼地方。
  那次把我的手指骨頭打碎了,我的右手到現在還有兩個手指的關節是僵直的,沒法彎曲。骨節疼得要命,可是把我送回監室之前照樣把手背銬到後邊去。
  每次如果為了用刑需要把我的手解開,不管警察們幹過什麼,是壓夾手指還是扎指甲縫,每一次都不會忘記把手臂重新擰到身後銬住,那兩個月中我一直就是那麼背著手過的。人到了餓得受不了的時候就會把臉挨到飯碗裡去吃,哪怕把碗弄翻到地上,再用舌頭把灑出來的飯粒舔起來……穿衣服呢?那以後我就沒再穿過衣服。
  解手……勉強也行,就是用嘴咬開監室裡的水龍,多沖沖。
  再以後就是蔓昂政治犯大轉移了,也有把它叫做春平政治犯大轉移的:反正是,當時幾乎所有的反殖民政府政治犯都被關押在春平監獄。到那時我已經被捕了一年更多的時間,在監獄中和外界毫無接觸,我完全不知道外邊已經發生了什麼。
  晚上,先是聽到走廊裡異乎尋常地嘈雜,開關門聲,腳步和鐵鏈聲,夾雜著短促,粗暴的呵斥聲。我開始沒去管他們,可是後來被吵鬧得睡不著。我的監室的觀察窗是從外面關上的,裡邊看不出去,我乾脆爬起來坐在鐵床邊上。
  想,會是集體處決嗎?又看看自己的兩條光腿,又想,死前總該給我件衣服穿吧。最後有人在外邊開鐵門了,我的心跳得有點加快。門一開,進來的全是荷槍實彈的軍人。
  「起來,走!」
  我本能地問去哪。回答是:「閉嘴!」
  過道裡也站滿了兵,隔幾米一個,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另一個監室也正往外帶人,全是男的,有的手腳戴械具有的不戴……不過都穿著衣服。會有我認識的嗎?我看著他們,他們也看著我,除了警察,我在這很久沒有見到過外人了,他們也是一樣吧……我一時都沒有去想我自己是個什麼樣兒。只遲疑了那麼一下子兵就用槍托了,用槍托捅在我的背上:「快!走!」
  燈全打開了,和一般提審時的昏暗詭秘完全不同,過道裡光線耀眼。在東西走廊交匯到一起,正對大門的地方本來是監獄看守執夜的小屋,現在堆滿了東西,日常衣物和……手銬。我們排成一排,過去一個人,脫囚服換入獄時穿的衣服,所有人銬住手釘上腳鐐。再被強迫往一張打字紙上按手印。完了以後讓他朝大門外邊走。
  欽上尉在那裡。他朝我看看,對軍人們說,這個女人是高幹,很壞,記住她。
  他們讓我走,我不走,問:我的衣服呢。
  欽得意地壞笑著說,監獄管理方面沒有找到你的私人物品。
  我說,那你以後再找找,找著了給你媽媽穿吧。
  他說,這可是你自找的。
  這確實是我自找的。欽上尉手下的幾個政治警察撲上來拽住我的頭髮。弄到外邊去!欽對他們說。他們一邊用警棍打一邊把我往外邊拖,拖到了樓門外的院子裡以後圍著我再用腳踢。我尖叫著滿地打滾。
  停止,停止,秩序……秩序!一個軍官樣子的人把他們推到一邊,把在牆角里縮成一團的我提起來靠牆坐著。我的嘴巴和鼻子都在往外淌著血,掙扎中被拉扯散亂了的長頭髮披了滿臉。
  同樣是刺眼的探照燈光,照得大樓外,高牆裡的院子如同白晝。其中一隻燈的光圈旋轉著掃過來,在撕打的時候就一直跟著我們,現在凝然不動地停下,把我籠罩在光柱之中。我反背著手,往前伸展開兩條腿——我在疼痛中瑟瑟發抖,連把它們挪動一下的力氣都沒有了。
  先是卡車,嚴嚴實實實地上好了蓬布。兩個男犯人把我扶到車邊,我爬不上去,他們把我往上托,上邊伸下來幾雙戴著手銬的手,握住我的臂膀把我提過了車子的後檔板。開車以後有人在黑暗中問:是槍斃我們嗎?
  要不……活埋?
  結果卻是海。從蓬布的縫隙中透進來的先是持續的夜晚城市的光影,以後在不知不覺中暗淡下去,外面不再是嘈雜的城市聲響,車速也更快了,再以後,蔓昂的一貫濕熱的空氣中夾雜進了一些腥鹹的氣味。是城南?在車停下之前有人說。
  蔓昂城的南邊臨海。在那裡既有富裕階層渡假的沙灘,也有骯髒混亂的,裝卸農業和礦業產品的港口。空曠的碼頭很遠很遠地向前延伸出去,兩邊排列著高大的原木堆垛,銅的或者鐵的礦砂堆得像小山一樣。有些生銹的鋼鐵架子,還有敞開著黝黑門洞的庫房。在棧橋的盡頭有一個龐大的船影,亮著幾點燈火,使它的輪廓從更遠,也更黑暗的海天線中隱約地顯現出來。
  風湧向陸地和我們,一波之後會有一個停頓,可能短,也可能很長,然後在遙遠的那一頭,上萬公頃的海水似乎是重新開始偷偷地竊笑,它的笑聲越來越響亮也越來越迫近,突然間狂暴地吹拂過我們的身體。
  人們縮起脖子,衣襟和褲腳隨著大風飛舞,而我只有雪白的胸脯。我在初夏的海風中顫抖著,晃著臉,想把遮擋住眼睛的長頭髮從視線前甩開。
  在以後的很多年間,在獨立戰爭全面爆發以後,交戰的雙方都在一種互為因果的刺激下變得無以復加的暴虐和凶殘,尤其是在經歷了漫長游擊戰爭的北部朗楠高原。將捕獲的敵對方婦女赤身裸體地送到集市上公開示眾,凌辱,並且酷刑處死幾乎變成了公認的標準處置手段。但是現在還是在蔓昂,是英國紳士們統治這個國家的都市,而且以後直到獨立她也沒有遭到過戰火的蹂躪。有時我會出於好奇地想知道,在整個獨立運動中連盈水是不是唯一一個被強迫著赤裸地走過蔓昂城的女人?
  當然,碼頭是戒嚴的,只有士兵,和我們,沒有更多注視的目光了。這跟兩天以後很不一樣。兩天以後我們在北部邦首府坦達港上岸的時候是大白天。
  我們所有人拖著鐵鏈蹣跚地走過鵝卵石鋪成的小街,兩邊是有印度風格的帶尖瓦頂的石砌樓房。人們從樓下販賣食品和金屬器皿的店舖中張望著我們——也許特別是我,一邊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士兵們正把我們帶到後來變得臭名昭著的軍事基地龍翔營去,在那裡,我們才知道我們從法律上是被釋放了,並且「自願」地前往國家戰區「參與政府行動」,那就是我們蓋了手印的文件上說的了。我們在那裡知道了朗楠高原上的朗族與楠族人民已經開始了抵抗殖民統治的起義,我們還知道了起義的領導者是陳春,還有他的愛人,和我的同學,虹。
  在坦達有一些英國居民,他們中的一位獨立的攝影記者,或者是攝影愛好者在那天拍下了我。現在在有些歷史讀本中還能找到這張照片。在那上面我閉著眼睛,表情痛苦,一位難友從我的腋下穿出手來扶著我,我的手是反背的,他雖然也被銬著,但是手在身前,還能勉強地做些事情。我幾乎是靠在他的身體上。通常情況,出版者都會在我的胸脯和胯部打上遮擋的黑條。
  其實我還在蔓昂上船前就沒有辦法自己走了。雖然,到那時我已經被上了一年多的腳鐐,很可能還是最重的那號腳鐐。可是我一直就是被關在屋子裡的,從監室,到刑訊室,再回到監室,並沒有靠自己的兩隻腳走過多少距離。我很快發現那就像是提著重物走遠路,而且還是光靠腳在提,全身其他的隨便什麼地方都幫不上忙。我的兩條小腿緊張得抽筋,可是膝蓋卻又酸又軟,抬都抬不動她。我半彎下腰去,喘氣,慢慢地提腿,聽著鐵鏈在後邊地上懶洋洋地滑動著,再喘氣,又搖搖晃晃地去提自己的另外一條腿。我能感覺到自己的一對光腳掌上粘滿了沙礫石塊和木頭碎片,腳底板那些針扎一樣的刺痛都不去管它了。
  我光是虛弱地傻想著:我在蔓昂都長到二十歲了,可真不知道她還有這麼一塊難走的地方呢……我們家來過海邊玩,聖女校的同學也一起來過……我抬頭看看天上的星星,星星好像還是跟以前一個樣,我以前只在海濱的細沙灘上光著腳丫瞎跑過……
  一個兵從後邊上來一槍托就砸得我趴到了地下,後來有人解下了皮帶,他們並不拽我起來,只是抽,一下子,再一下子,又慢,又重。正走在旁邊的一個難友,男的,伏在我身上擋住了他們,感激,委屈,累,和疼……眼淚一下子溢滿了眼眶,我怎麼也控制不住了。
  上船前碼頭上剩下的路都是難友們用銬著的手架著我走完的。最後就是船底倉了。我們沿著鐵梯下到船艙的底,大概那是用來裝散貨的貨艙吧,四面黃銹的鋼鐵艙板平整高聳,上面什麼也沒有,只是凸出來幾道加固的橫樑。我們要很高地仰起頭,才能看得見艙口甲板上站著的人的腳。下邊地板上焊好了一條又一條的帶小環的鋼管,離地面有十來公分高度,讓我們側身挨著鋼管坐下,把手銬和上面的鐵環鎖到一起。這件事很慢,更多的人還正在從上面被帶下來,男的多些,也有女犯,他們大都赤著腳,有些男人是半裸的,不過我看到的女人都穿著衣服。
  我們沉默地看著艙底下坐整齊了的人越來越多。
  後來有些喊叫,有人用發佈命令的語氣說話,然後我們頭頂上的艙蓋移動過來,伴隨著尖銳刺耳的金屬摩擦聲響,最後完全遮擋住了甲板上的光線。我們在一片徹底的黑暗中繼續沉默地等待。波浪的感覺開始逐漸地顯現出來,我們意識到這個巨大的鋼鐵牢籠一直在大海的擺佈下緩慢地左右晃動。一隻赤足從後面接觸到了我的臀部,輕輕地推了兩下。一個男人的聲音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遲疑了片刻,低低地回答他說:「我叫連盈水。」
  「噢,天那!」
  我聽到身邊不止一處響起驚歎聲。

A3
「不……別……唉呦……」
  她喘息著說:「放、放開……求,求你了。」
  滾滾而下的汗水幾乎像是氾濫的河流一樣,縱橫地流淌在這個女人輪廓清晰,骨骼堅實的臉上,她的眉眼可怕地擰成一團,像是一副皺縮的皮製面具,似乎是,沒有一張女人的臉能夠變成那麼歪斜扭曲的樣子。微弱斷續的聲音幾乎是從她的牙齒縫中擠出來的,隨後跟著湧出來的是許多泛著鮮紅色泡沫的口水,那是裡邊夾帶著的血。或者是她在忍受痛苦時咬破了嘴唇,或者是她在被人抽打耳光時震裂了口腔。
  他放開了她的乳房。一根在豬的背脊上才能找到的長鬃毛,從女人乳頭的尖頂上探出半截,正跟隨著女人扭動的身體搖來晃去,它輕飄的樣子顯得很鬆弛。
  而女人的整個胸腔正在抽搐著收緊。她的那些求饒的句子很快就變成了一種翻滾沸騰著的液體流動的聲音,在她的咽喉深處可怕地迴盪著。她很噁心,她在反胃。
  她試著從檯面上挺起上身,吐出嘴裡的回流的胃液,但是她不可能做到。她的手臂被筆直地拉伸到木板的另外那一頭,銬著拇指銬,再用繩子捆緊在板面上固定好了的鐵環中間。這塊楠木板很厚,很結實。他不知道警衛連的兵是從哪把它找出來的。他猜測那是塊棺材板,現在在這段時間中被幾乎不停地流淌在上面的血液染成紫紅色的了,看不出原來是個什麼樣子。
  他抱怨過幾次,說他總是不能穩定地工作。他的接受訊問的對象雖然被捆縛到了木板表面,但總是那麼猛烈地掙扎,以至於會連帶著木頭板子一起歪倒到地上去。煩惱的警衛連長最後給他用卡車拉來了兩個鋸斷的大樹樁,墊在底下用做棺材板的支撐。這些東西當然不如他過去在城市裡一直使用的定制的鐵床那麼專業,可是也有些特別的好處,比方說你可以在隨便一個想要的地方釘進一根釘子,在那裡用繩索、或者鐵鏈固定住受審者的頭髮,要不就是腳踝。一個更加直截了當的辦法是讓女人跪在檯子前邊,她的兩隻乳房差不多就正好擱在檯子的面上了,然後用釘子釘穿她們,一直釘進結實的楠木裡邊。使她像一隻被刺穿了身體的蝴蝶標本一樣一直固定在那裡。到她招供,或者死掉。
  這要是在一個金屬的表面就做不到了,他在蔓昂的時候還真的為這類事情專門找過賣豬肉用的木頭砧板。無論如何,這是一場戰爭,龍翔營是戰爭的最前線。
  一個軍人就得學會使用你可能找到的任何武器,憑借你能夠想像得出來的任何方法作戰,目的是使你的對手永遠地放棄抵抗。敵對的那一方很可能是一個壯年男子,但也常常會是一個年輕女人,有時候,甚至會是一個懷孕足月,即將生產的明天的母親——就像現在仰面朝天地躺在他眼睛底下的這個女人一樣。她扭曲著自己上下赤露,一絲不掛的身體,還有她那個高聳飽滿,也許明天或者後天就會臨盆分娩的大肚子,已經在痛苦中掙扎哀號了整個下午了。
  他和這個叫做虹的女人的戰爭已經進行了一個星期。他一直在想像出所有的方法使她痛苦。而國家和這個女人的戰爭已經進行了將近兩年,交戰雙方一直在想像出所有可能的方法使最多的人痛苦。結果是,他自己所在的這一方似乎一直沒有看到獲勝的希望。
  在反叛的民陣律師陳春宣佈武裝起義之後,一般都認為是他的妻子,前聖安妮女大醫學院的女學生虹在直接指揮民族陣線的武裝力量。他們隱藏在險峻的朗楠山地中間,尋找機會繞過政府軍隊的攔截潛入平原地帶,襲擊軍警哨所,殺死來自宗主國的外籍居民,焚燬他們經營的莊園。
  作為世代居住在朗楠高原上的楠族玉攏家支的統治者,世襲的玉攏土司的女繼承人,虹充分地利用了她的有利地位。敢於進入高原追剿游擊隊的英國軍人和印度籍的僱傭士兵們在經過漫無頭緒的長期行軍之後都會精疲力竭,士氣渙散,所有他們能夠看到的就是那些面目呆滯,語言不通的當地鄉民。而民陣的士兵則在他們撤出的路線上設置了埋伏。突然響起然後又迅速地停止的密集槍聲過後,每個人都在祈禱被擊中的不是自己。
  幾乎沒有過什麼像樣的正規戰爭,英國人就已經承受不起他們的傷亡了。他們僱傭了更多的成建制的印度軍隊,逐個逐個地摧毀他們遇到的整個山寨——他們實際上是處決了所有來不及逃避的村民,然後將全部房屋付之一炬。一方面,政府方面幾乎失去控制的恐怖行為在整個國家引發了廣泛的質疑,國家的上等階級在觀望,而下層人民的憤怒越來越增長。
  即便事態正在變得不可收拾,在另一方面,政府軍隊仍然根本無法找到虹,還有她所領導的民陣武裝。一直到一個星期以前。如果她不是因為懷孕而離開了自己的部隊,在村中躲藏起來待產的話,他們可能永遠也找不到她。
  那天印度營的一支搜索部隊出發沒有多久就在他們遇到的第一小村寨中佈置警戒,安排宿營。那個地方還很深入地處在政府方面的控制區域之內。實際上,他們肯定根本就沒有繼續前進的打算了。印度的僱傭軍人們在村中四處閒逛,搜索所有可吃的東西。據說,在那座靠近山邊的獨立高腳屋裡,那個身著普通楠族婦女無袖上衣和繡花短筒裙,雙足赤裸的孕婦還和氣地微笑著為他們做飯。很久以後,隨隊負責翻譯和聯絡的政府軍軍官才覺得這個女人有些似曾相識——虹在蔓昂做學生時的照片是被附在通緝招貼上廣為散發的。於是他們決定把她帶回營地。也許士兵們當時想做的,只是在令人神經緊張的軍事行動結束以後,可以藉著問話的機會跟一個長相不錯的年輕女人聊聊天。
  不過後來大家就被嚇住了。女人在嚴密的看守下被送進了龍翔營地。在基地一個絲毫不引人注意的角落裡有一些沒有什麼特點的建築,這間屋子就在其中。
  這裡的事務都歸他管。一直到那個開始的時候,虹還是十分鎮定地盡力保持著尊嚴。他的頭一句話就是要她脫光衣服。
  虹遲疑了一下。旁邊一個弟兄抬手重重地扇她的耳光。
  「這不是在你的朗楠高原。快點!」
  人們能夠保持他們的驕傲和尊嚴,是因為他們的地位,金錢,因為他們強壯的體力或者美麗的容貌,更加重要的,是他們必須處在正常的社會交往秩序當中。
  而這裡的規則完全不同。基本上,被脫掉衣服以後再加上一頓痛打,你可以讓任何看起來高雅端莊的女人在地下爬來爬去地學習狗叫。
  在頭三天裡他用燒紅的鐵條燙遍了女人的胸脯,背脊,肩膀和大腿,往她的手指腳趾中釘滿了細竹籤,把電極插進她的陰道盡頭電擊她的子宮開口。只是被繩子拴住兩個大拇指頭懸吊在屋頂上的女人在電流中發瘋一樣地左右甩動她的大肚子,好像那個沉重的肉球只是一片隨風飛舞的荷花葉子一樣。
  那樣地弄到晚上居然還沒有流產。很多人知道,女人承受肉體痛苦的能力比男人更強,她們往往能夠比男人們堅持更長的時間。不過那後來他們終於到達了女人虹的忍受極限。他真想讓民陣分子們看到他們傳說中英勇美麗的女書記赤條條地趴在地下哭泣著哀求他的樣子。
  在這天的半夜虹開始同意回答問題,這已經是她被捕後的第四天了。能夠頑強地抗拒到這個時候,他也承認已經算是不太容易。
  她供述了她的軍隊的人員,裝備,編製序列,供述了幾次較大規模戰鬥的過程,行進路線,臨戰部署和指揮決心。基本上,那幾次軍事衝突都是以政府方面的慘敗而結束的。但是她堅持她並不知道自己的部隊現在在那裡。他們一直在整個高原上大範圍地活動,甚至第二天的過夜地點都沒有幾個人會在今天知道。而她已經離開了兩個月了。
  也許吧。
  他是否應該相信她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繼續保持壓力。使她在無窮無盡的肉體痛苦和不休不眠的精神疲憊中不斷地回答提問。即使虹已經離開了指揮位置,她所經歷過的,她所知道的一切都非常重要。一台德國出產的陳舊的鋼絲錄音機在旁邊懶洋洋地轉動著,記錄下她所說出的每一句話,當然了,也包括所有那些淒厲的尖叫和呻吟。還有從機器自己內部斷斷續續地發出來的一種古怪的喀噠聲。
  以後會有很多人花費很多時間去研究這些東西。而在現在,他關心的只是人物,地點,和時間。那些埋藏在她記憶中的人,居住在政府控制區中的秘密的民陣成員和他們的支持者們。也許他們中的一些人在虹離隊之後出於謹慎而改變了居住地點和聯繫方式,也許另一些人還沒有。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將會有人發現虹已經被捕,到那時所有的人都會消失的一乾二淨。
  到現在為止,她都還沒有說出過哪怕一個姓名,是他們可以找得到的。比方說,你不可能離開部隊而完全沒有和他們聯繫的辦法。雖然她一直堅持確實是這樣,在需要找她的時候會有人來找她,而她不會去主動尋找別人。她只是在那裡安靜地等待生產。
  可以換一個問法,比方說,那麼在兩個月以前,你領導民陣的時候跟坦達城裡的誰有過來往?她咬著嘴唇努力地搖著頭,沒有……哦……真的……沒有。這就不可能是真的了,你不可能帶著一群土匪永遠地躲藏在某個不知名的山洞裡。
  你肯定要跟外界建立某種聯繫,尋求支持和幫助,比方說情報,藥品,甚至是武器。還有內地各個城市風起雲湧的抗議活動,這些都跟你們沒有絲毫的關係嗎?
  而且你就是頭兒,你說你不知道會有人相信嗎。
  於是他重新俯下身去。女人的右邊的乳房歪倒在她的身體外側,帶著那根已經深入在她身體裡的動物鬃毛。他扶起她左邊的這一隻。
  乳房表面被烙燙弄破的創口中充盈著大量滲出的體液,使他的手掌濕潤滑膩。
  他在褲子上蹭了蹭手,現在可以握緊她的肉了。他把她的淺棕色的乳頭捏起來,掐在手指中間。
  他搓揉著她,另一隻手的三個手指握住鬃毛的頂端,使它突出前伸的部分像一根小針那樣堅挺,可以扎進這些小肉蕾裡邊去。她們的乳孔是被表皮細胞遮掩住的,但是在皮下會漲大起來。那裡邊隱藏著小的空腔。動物的毛髮扭動著擠開女人的皮肉,他集中精神在那上面,在一個很小的範圍裡試探著刺入的位置,直到最後,他感覺到他已經進入了她的輸乳管中。
  不管她們是學生,村婦,尼姑,還是女戰士,女軍官,她們不穿衣服的時候全都一樣。她們暴露出來的乳房都很柔軟而且脆弱。在豬鬃穿透她們的奶頭,沿著分泌乳汁的管道深入她們的胸脯時,她們都不能控制自己身體的戰慄,她們會呻吟,會哀求,等到動物毛髮細韌的尖稍刺入她們嬌嫩多汁的乳腺內壁的時候,她們還會痙攣,並且會小便失禁。對於一個女人,這些全都是一樣。他像引線穿針一樣捻動手中粗糙的鬃毛,迫使它在女人的肉中翻滾。他滿意地感受著那根纖長的毛髮傳遞回來的,女人乳房深處的滑膩和粘稠。
  作為一個男人,他當然沒法正確地知道這些女人被刺穿乳房的感覺。那些埋藏在一層一層的血肉,脂肪,和結蒂組織下的秘密的分泌器官,沒有表皮保護的,赤裸的肉泡和軟膜,他只能猜測,她們的表面可能會像翻開的眼睛內瞼一樣稚嫩。
  也許,他所做的事類似往那裡邊放進一顆很小的砂子,然後慢慢地揉她。
  如果真是眼睛那樣的小物件……他想,豬背上的鬣毛已經是足夠尖利了,但是它在伸展開的時候又是易於彎折,它會順應女人胸脯深處的結構,不會太過分地毀掉她們……重要的是,不會毀掉她們那些敏銳的神經末梢。他想像著那支暗黑尖利的毛髮在女人纖細蜿蜒的脈管中努力地穿行的樣子,像是一條邪惡的爬行動物。這甚至能使他自己生出隱隱約約的憐惜的感覺,他喜歡這個感覺,那使他呼吸急促,目光敏銳,還有,下體腫脹。
  在對女人執行這類費時費力的逼供方式的時候,他都將她們放置在檯面的頂端,讓她們的屁股緊挨到桌子邊緣的地方。然後束縛住她們的腳腕——有時是一兩個腳趾頭,把她們的兩腿左右分開往屋頂上拉上去。他的房子的天花上裝置著各種吊環和鉤子,只要拉過一根鐵鏈條來拴住她,再通過滑輪抽緊鏈子垂下的另一頭就行了。
  從他這裡抬頭看到的是她的右腳,那些凸露綻放的肌肉叢和血管網絡,就像是些活的動物一樣,縱向爬過她的腳背,牽連起一個又一個緊張的腳趾頭。第一個大腳趾頭是用小鐵環緊緊地夾住的,鐵鏈就是牽引著這一個點把她的右腳懸掛到高處。血污腫脹的趾頭尖上另外戳出來一截竹子的斷頭,那是還沒有完全釘進指甲縫裡去的竹籤的尾巴。她的每一個趾頭各自拖帶著那樣一支竹子的尖刺,她們赤裸地在半空中伸張開的形狀看上去陰鬱而怪異。
  沒有人費事去把已經釘進腳趾和手指的竹釘再拔出來的。每天有空的時候,找錘子挑那些尾巴在外邊露得多的,敲進去一點。到最後,在她的肉裡邊開裂的竹子纖維會從她的整只腳上到處戳出來。還有她的那些手指也是一樣。把小鐵環套在她的大腳趾頭根上,擰上一側的螺絲逐漸地收緊它的直徑,最後會聽到肉裡邊發出斷裂的聲音。因為細小的竹條沿著趾骨的縫隙已經穿進了女人的腳掌深處,所以很難判別出聲音到底是來源於她的骨頭,還是竹子的碎片。這些東西是專門用來束縛人的指頭的,他這裡有很多,有單圈的,也有雙連。她手上的兩個大拇指就被並在一起銬上了一個雙連的,用繩子牽引到她的臉後面很遠的地方,棺材板的另外那一頭。
  現在的第一個好處是受刑的女人難以躲避,她反正不能往下藏進木頭裡邊去,她也不能大幅度地左右搖晃:一般會在她的腰上和腋下束上幾根皮帶。而第二個好處,就是她們不得不始終保持著的這種打開下身的姿勢,她們光裸的雙腿傾斜著樹立朝上,就像是兩面為了迎接客人而敞開的門扇一樣。
  他當然不是個聖人,他想,在他媽的這場該死的戰爭當中,誰也不是聖人。
  他一直在強姦這些落到他手中的女性受害者們:民陣外圍組織的女學生,被俘的女性民陣部隊成員,還有居住在高原上的那些追隨虹一起反叛的民族首領們的妻子和女兒。而現在輪到虹自己了。那麼……在你插進去的時候,她們的屄有什麼不同嗎?
  這個粗俗的想法使他冷笑起來。也許吧。把自己的屌埋進一個象陳春這樣的傳奇領袖,民族良心之類的人物的,專用的屄裡邊前後移動,不是隨便哪一個男人都能得到的機會。另外……這個專用的屄外邊確實長著兩條不錯的長腿,在他用烙鐵把她們燙得黑一道紅一道之前還是值得看看的。她的胸脯也很豐滿。不過也許,那只不過是因為她正在懷孕吧。
  在第一天晚上他就做過了。以後還有過幾次。或者同樣是因為懷孕,她的生殖器官分泌旺盛,這使她那條全國著名的屄潤滑而鬆弛,一整天的拷打也使她精疲力盡。所以她並沒有什麼強烈的反應。她只是偏過頭去,默默地忍受著他,他會平淡無奇地射在她的身體裡,然後換上他的手下們。由於他的小組裡的成員並不足夠,再晚些的時候會有人打電話到基地的警衛連裡去,讓他們多來些人。
  他抽著煙,看著這些敞開軍用襯衣的衣襟,穿著短褲或者沒穿短褲的漢子們,還有那個在輪換的間隙中短暫地空出來的陰戶。在整夜不間斷地擴張和摩擦之後,她的陰唇通紅腫脹,由於浸潤著男人們的,還有她自己的體液而閃閃發亮。他用皮帶在那上面抽打過,他注意到她原來有一個狹長蒼白的生殖器官,稀疏的毛髮遮掩下的,細薄的唇片似乎與她高大結實的身體形成了某種特別的對比,似乎是,人們隱藏在暗處的事情和他們的表面給予人的感覺並不總是一致……當然了,他的兵們很快就把那個地方弄得跟生了病的妓女沒有什麼不一致了。
  到現在為止,這個角落還沒挨過燒紅的烙鐵。他想,這東西的完整狀況不知道還能維持多久。到了最後,她們一定會被燙成流淌著黃色膿漿的爛肉片的,只是或遲或早而已。還有,弟兄們照樣會把他們的屌插進燒爛的屄裡邊去,前後移動……反正,他們過去也不是沒有試過。
  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皸裂而且乾燥,他有些過分的緊張了。他確實需要隨便找一個女人,帶著她的爛屄的女人,他可以把自己插進去,一直到……他終於可以變得鬆弛。但是在那以後他就會厭倦他的工作。每一次性交後總會是那樣,厭倦戰爭,厭倦人生,厭倦自己,厭倦自己面前的這些赤裸的女人身體。想睡覺。
  他不得不盡可能久地維持自己的緊張狀態,維持自己對這個女人的所有惡毒的興趣。比方說,折磨她的乳腺的興趣。他拍了拍她的右乳房:松點了沒有?咱們該繼續了吧,妹妹?
  她的乳管壁正在由於充血而膨脹,被穿透的刺激使她們本能地收縮起來,試圖封閉自己,把侵入的異物阻擋在外。不過豬鬃更硬,能夠挫敗這些柔弱的抵抗。
  一些牽連著的筋肉條開始不知所措地抽搐著,她們的蠕動的形狀在她的乳房表面清晰地浮現出來。
  剛才他在等待她平息,平息以後再插回去。插進去一截,拔出來一半,用手指轉動它,旋轉著,再插進去,這回插得更深。他滿意地聽到臉邊的女人又一次乾嘔起來。
  在那裡的底部,他似乎遇到了一些實質性的東西,微弱地搏動著的,有彈性的,他想他可能已經觸碰到了她的分泌乳汁的腺體的開口。要一點一點地進去,他握住鬃毛,一邊克服著它左右扭曲的傾向,不管怎樣都把它更多地塞進女人的乳房裡邊,對於人的肉來說,動物的毛髮可能是柔軟的,但是它的體積是剛性的,這件物理因素在哪裡都不會改變。總之,只要全部塞進去了,就讓它在女人的肉裡翻來覆去地給自己找到出路。它在女人乳房深處的那些狹隘細嫩的小管子的包裹下轉折扭曲翻轉,最終的出路只有擠進最頂端的那些淺黃顏色,包裹著脂肪的小泡泡裡邊去。他對那些東西十分熟悉,那些成串的乳腺,在把女人的乳房剖成兩半以後就能看見她們血淋林地掛在那裡。
  在漫長的審訊將近結束的時候,當然,總是在他知道了他想要知道的事情之後,他經常是那麼做的,割下他的女俘虜的乳房。有時候他會把她們餵狗,當著那對器官的原主人的面。
  「不……不……」
  女人沙啞地哀嚎起來,開始朝天上蹬踏著自己的兩條腿,後來又試圖把她們收攏起來,那當然沒法做到,聯繫著她們的鏈條沒有那麼寬鬆的餘地。她絕望地把自己的頭往後仰過去,用後腦努力撞擊著結實的楠木,似乎是想把自己掩埋到那底下去。但是這反而使她的胸部更加高聳地挺立向上。行刑的男人感到手中的粗而且長的鬃毛似乎被吸吮住了,像有一副嘴唇在那裡面一張一弛地吞吃著這個醜陋的入侵者。在女人鬆弛的時候他稍微用力就送進去更多的一長段……插進了豬鬃的這只乳房一直在他的手中蹦蹦跳跳地掙扎著,她是那麼厚實肥壯,那麼的有份量,像是一頭受到驚嚇的母鹿。在這一瞬間卻像是突然地凝結住了,繃緊得像鼓面一樣。現在他的手感覺到她就像一塊散發著熱氣的,光潔的鵝卵石塊。
  肯定是穿透進去了,她的乳腺被強烈的刺激弄痙攣了。動物毛髮的尖端進入到女人乳腺裡邊去以後,總是能讓她們發作一次歇斯底里。他冷靜地想。到這時她們一般都會失禁。他側過身體,低下頭去看了看。檯子那頭地下確實已經積蓄起了一灘液體,正有些連續的水珠劃出弧線濺落下去。還是噴出來的。他厭惡地做了個怪相。
  回到她的胸脯上來。他試著把鬃毛退出來。那東西被女人劇烈抽搐的肉體夾得很緊。身體僵直的女人從嘴裡發出了一些尖銳的,沒有意義的聲音。退出三分之一以後他停下來,等待。他看著女人扭曲變形的臉,慢慢地鬆弛開來。在她的乳頭上,圍繞著黑色鬃毛的邊緣,一些淡黃色的液體正慢慢地從深處滲透出來,在皮膚表面聚集起一個大水珠。
  她快生了,該有這個了。這幾天都是。一捅她的奶子就流這個。他伸出手指抹了一下,讓它溶解在女人胸脯上斑斑點點的汗液裡面。
  有點粘,稠得沾手。
  繼續。
  已經退出來不少了。再進去。現在她的腺體的開口該是有點敞開的了,長時間的持續痛苦使她的的神經系統喪失了對肌肉,還有黏膜的控制能力。她在刺激下分泌的汁水也在幫助潤滑。這一次他可以比較容易地深入到那裡面去。不過他在入口的地方前前後後地挑逗她。
  就像慢慢地揉著眼睛裡放進的那顆小砂子。女人已經接近完全的瘋狂了。
  「媽呀……媽媽……呀……我,我要死了……讓我死……唉呦,我告訴你阿……我說,說給你聽阿……唉呦……」
  他停下來,轉頭看著她的臉:「那,你說,陳春在那?」
  「我……不知道,我是……我真的……不知道。」
  她努力地搖著頭,想加強她的語言的說服力。
  「那說點你知道的。人數。你有多少人?」
  她哭了,眼淚比汗水墜落得更快,在她骯髒的臉龐上清洗出縱橫的水漬。
  「一千……一千三百……四百……這個……我說過了。」
  男人揮手抽在她的臉上,回過來反著又一下,在另外一側:「說過什麼我說了算,記住了?」

A4
老虎把椅子拉過來,坐下,馬馬虎虎地分開兩條腿。他低頭看看自己的那東西,它只是才有一點點硬,翹不上來也落不下去,正不高不低地在他的兩條大腿中間晃。除了底下的那雙黃色翻毛的軍用皮鞋,他全身什麼也沒穿。
  老虎把帶著木頭把的細鐵條一根一根地插進偏在一邊放著的鐵皮爐子裡去。
  爐子上邊放著一個銅臉盆,臉盆裡正煮著的大半盆水剛開始冒出氣泡來。他把鐵釬斜著擱在盆底和燃燒著的煤塊中間。
  女人分開的的兩條腿沿著他的耳朵邊伸向後上方,他往她們的中間看看。正對著他的臉的,紅彤彤,水淋淋的,又腫又脹,在她那塊窄小的區域裡邊不同尋常地擠作一大團的皮瓣和肉塊,就是女人的那個東西:屄。不過她現在差不多已經變成了一個完整的紫血泡。那上面的皮膚看起來又薄,又緊,繃得像是一面小鼓。被軍用皮帶在這上面抽上十多二十下不是開玩笑的事,斷裂的毛細血管裡流出來的血,淤積在肉和皮的夾縫裡邊,快要盛不住了,一遇到被皮帶的金屬扣撕裂開的縫隙就滲透到外邊來。然後,在皮膚的表面上和殘缺稀疏的毛髮黏結在一起。
  他昨天晚上幹的就是這個東西,前天也是。自從這個女人被送到這裡以後,小組的全部成員都沒有出過這個院子。不過他還是願意繼續幹這個東西。這件事是一個逐步的發展過程。抽腫了干,然後是燒和燙,燙壞了以後,再干。一直能夠確定,女人在他的雞巴下會很痛苦,這使他充滿了惡毒的快樂。女人淒厲的尖叫和沙啞的哀求混淆了疼痛和喜悅的界限,使他產生了自己很強大的錯覺。也許,他們並不總是那麼自信的。
  他們的頭兒,被他們叫做K的那個傢伙在另外那一邊。他現在放過了女人的胸脯,抱著肘,低頭看著女人的臉。
  「你是說蔓城銀行的監事?他住哪兒,地址?」
  他聽到她用沙啞的,帶著喘息的聲音回答。
  「完了,沒有錯?」
  「沒……沒有……」
  他注意到頭兒搭在他自己左胳膊上的右手上下拍打了幾下。於是從爐子裡抽出一根鐵條來,前邊當然是烤得又紅又亮的了。他在空中等待了幾秒鐘。然後打橫,斜著按到女人分開的兩腿中間。
  滋的一下,是唇片上的液體遇熱揮發的聲音。但是它的效果就像是一隻無形的腳重重地踢在女人的下體上。女人噢地一聲尖叫,她的整個身體帶著那個滾圓的肚子蹦跳了起來,像是要把自己從木板上甩出去似的。但是他一直緊貼著她的肉,沒有被她甩開,他看著手中的鐵條在她的身體上漸漸變回暗淡的顏色。
  「哦……哦……」
  女人說,拚命地往嘴裡吸著氣。她的大腿和整個屁股一直抽搐著停不下來。
  他把鐵條插回火裡,換了一根舉在空中,無聊地等待著。一直等到她足夠平靜了以後。這一次熾熱的金屬燙在她另外一側的唇片上。這一半的陰唇上還殘留著一些稀疏的毛髮,前邊幾天裡沒有被他們撕扯乾淨的。她們在熱量下扭曲著萎縮下去,往兩邊團成了一個一個的小卷。
  女人笨重的身體又一次激烈地跳躍起來,不過是朝著跟上一回相反的方向。
  屋裡的男人們沉默地聽著她嘶嘶地用嘴吸進空氣的聲音。
  求求你……相信……相信我……
  據說這個人為民陣管帳。秘密的資助款項,等等。這些跟他沒什麼關係,他毫不在意。他們的頭兒會管好那些事。而他只要在需要的時候把她弄疼,很疼很疼,就行了。
  讓我想想……讓我想想……
  應該不用想那麼久的,姑娘。他們的頭兒和藹地說。他正從上方俯視著女人的臉,把她在掙扎中甩到臉上,並且粘連在汗水中的長頭髮絲理順,分別歸攏到
她的臉頰兩邊。老虎第三回從爐子裡抽出鐵條來。暗紅色的尖端垂直地伸過去,
  準確地頂上了女人的縫隙剛剛開始分裂的地方,外邊的陰唇柔軟地阻擋了一下,他沒有停,鐵釬把她們擠向兩邊。那底下也很柔軟,而且潮濕——水氣滋滋地蒸發出來,但是不能繼續深入了,於是他轉而沿著表面向下劃。
  女人的屁股在那一瞬間像是飛了出去。事實上,在另外的那一頭,女人胸脯上兩隻巨大的乳房就像兩顆炮彈一樣被她全身凝聚起來的肌肉的力量射向空中,她們幾乎是豎直在那裡,停留了一到兩秒鐘。那一下爆發出來的驚人的衝勁拉鬆了捆紮在她胸脯下邊的皮帶。
  然後她的屁股沉重地落了回來,厚實的肌肉撞擊在木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音。
  「啊……不啊……」,這一下耗盡了她的力氣,她虛弱地說「不……哦……不要……」
  ,一邊左右地扭動著試圖躲避,他看到她懸掛在空中的膝蓋毫無意義地翻轉並且扭曲。但是他穩定地控制著滾燙的金屬尖,完整地劃過女人的整個器官。
  可以感覺得出,那是一個向上挺出小半個圓的弧線,在圓弧中間的什麼地方,他很明顯地試探出了那個深陷進去的入口,鐵釬在那裡滑了一下。他冷笑著繞了過去。
  從她高聳的肚子,一直到兩條大腿,大顆的汗珠正從她的全身上下一滴一滴地浮現出來,就像是燒開的水中成串地湧現的水泡一樣。
  我問了五遍了,沒有哪兩回是一樣的。你不是在想怎麼說對,你是在想怎麼才能說得不對。
  頭兒沒有提示繼續做還是暫時停止。老虎看看手上換出來的鐵條,還很熱,他順手把它按到擋在他眼睛前面的大塊的肉團上。那是女人包裹著一個胎兒的肚子。在肚臍下來一點的地方。
  好吧。既然你喜歡更多點時間,我不著急。我給你時間,我讓你仔細想。姑娘,仔細想想,想好了再說,我一個小時以後再來,到那時候你就別再出錯了,好嗎?
  他露出牙齒笑了笑:「老虎會幫你的。」
  老虎,幫幫她。他轉身走開,出了屋門。
  實際上他是去隔壁看看另外那邊的進展。他們當然在不停地到處打電話,找人,核對這個女人說過的人和事。不過比起用火燙一個光身子的女人來說,那些事就更加無聊了。老虎又從火裡抽出一根鐵條來。這次燙哪兒呢?他盯著女人的下身看了一陣,說:茶壺,幫個忙,去把她的腿腳拉高點,我看不清楚她的屁股眼。
  被他們叫做茶壺的軍校實習生在牆邊上擺弄著。鐵鏈格格地響著繞過屋頂的滑輪。女人的屁股離開木板升高上去,她的肚子下邊是束緊了皮帶的,皮帶陷進了她浮腫的肉裡。兩邊的力量相反,女人淒厲地慘叫了起來,她的腳趾頭肯定不怎麼好過。
  好了。老虎說。他又看了看。女人的後半腫得不太嚴重,現在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的屁股眼了。老虎在這上邊花費了一些時間。燒熱鐵條,壓到她肛門開口處的皺折上,再抽起來。每一次都留下了一道深紅色的凹槽,邊緣的肉皮有些發黑。烤肉的焦糊氣味開始在空氣中瀰漫開來。
  一下挨著一下的燙過去。慢慢的就沿著女人大腿的根子,輪到到兩條腿的肌肉上邊去了。火燙過的地方,裸露的鮮紅色的肉在流著水。有的地方被烤得過了頭,脫落的皮膚下邊乾癟皺縮的肌肉緊緊地包裹在輪廓清楚的血管脈絡上。她們都變成了碳黑色。這種地方以後會留下很深的疤痕。當然了,如果她能活到這些傷口癒合的時候的話。
  實際上,這個女人的整條大腿都是青紫色打底的,而且浮腫,在今天早上的時候已經粗得像兩個水桶,到現在被懸吊了一天以後,看起來才好一些了。老虎把右手搭在上邊,順著朝下摸下去,一直摸到女人紅腫的陰戶上,斷毛和蛻皮下邊的裸肉很軟,很嫩,一路都是水淋淋的。老虎用左手摸了摸自己。他把旁邊的一個木頭箱子用腳踢過來。
  站上去,低頭就看見了女人朝上的屄,他握住自己的雞巴往下壓,他在那裡把兩個物件擺弄了一陣子,滿意地哼了一聲。
  「啊。」
  他說。
  他前後晃動起自己的身體,又說:「好。」
  現在他往下看見的是從圓滾滾的的肚子邊緣露出來的,女人痛苦扭曲的臉。
  她剛才就一直閉著眼睛,現在只是來得及輕微地咬住了嘴唇,然後她的胸脯就像一個傾斜的澡盆一樣動盪起來。一個衝擊使她不由自主地把嘴張成了半圓形狀。
  「哦……」,她虛弱地說。
  老虎的確不是白白地長了一個那麼大的個頭,他有很大的質量。在他的質量的衝撞下,女人全身那些堆積的肉塊,妊娠的肚腹,還有原本寬厚地癱軟在胸脯上的乳房,全都輕盈地漂浮了起來。女人更緊地閉著眼睛,擰起了眉毛。但是她不能控制自己的肉體在木檯子上迴旋得像波浪一樣。她的呼吸逐漸變得急促,而且,奇妙地配合上了老虎的節奏。她先是開始咳嗽,像是被嗓子裡湧上來的什麼東西嗆住了,但是更多的氣流急迫地衝出了她的口腔,使她發出的聲音越來越像是一種曖昧的喊叫。她漲紅了臉,停不下來。
  「嗯。好,好。再來!很……好……茶壺……茶壺!你過來。」
  老虎讓自己在女人的前半停住。好像還行,雖然昨晚做過,雖然有點煩躁,有點厭惡,但是好像還行。
  「茶壺,你接著燙她,燙她前邊。奶頭,還有胳膊底下的窩窩……」
  他握住底下女人的大肚子,一邊一隻手,往中間掐緊。他在屈膝挺胯的時候把這東西當成支撐,同時感覺到女人的雙腿從兩個側面夾緊了他的肩膀,上邊的筋踺硬得像鋼一樣。他們兩個人的體重都落在那兩個腳趾頭上了,劇烈的痛楚使她腿上的神經系統痙攣。
  然後是茶壺手裡握著的細長的烙鐵平著伸了進來。不是特別透亮,暗紅色的,微微發抖,但是落地沒錯,正點在女人濕漉漉的乳頭正中間,燒斷了一直留在乳腺裡邊,搖來擺去的豬鬃尾巴。女人的叫聲又啞,又悶,只是在那一瞬間,本來斜搭在她身體一邊晃蕩著的軟胖的乳房嗖地竄了起來,繞著女人的胸脯掄了一個圓圈。
  「啊……好,好!夠緊……再來,書記妹妹,再來!」
  落下來,擺穩了的乳房的尖尖上,還剩下半個乳頭是棕色的,另一半鼓起來一個淺黃色的大水泡。
  「再來!茶壺,再來!」
  茶壺再來。這回他烙在女人另一邊的腋窩裡,燒焦了一路的毛髮。他花費了一些時間燒光了那裡全部的腋毛,只在赤色的裸肉表面還剩下些毛根粗黑的斷茬。
  他再去燒另外一邊,然後又回到女人的胸脯上。他從乳頭出發,逐步擴展到乳暈上去,最後把她們全都弄成了連串的水泡和干結的皮肉痂層。
  去年這個時候他放假回家看到鄰居家的中學女同學還臉紅呢。到現在……他割過的乳房都不是一對兩對那麼計算的了。戰爭真是件奇妙的事。茶壺想。
  他找到一根頂端是尖削的釬子,把它刺進乳暈底下去。那底下現在積滿了體液,只是靠一層又輕又軟的薄膜撐著,大半個乳暈被繃得透光發亮。先是,流不完的帶血絲的黃水……然後茶壺發現他的工具插進了乳房皮肉縫隙的深處,女人的整個胸脯象被馬達帶動著一樣顛簸不止,讓他找不著他的尖在那裡,他只好搖晃著繼續把鐵條往下捅,他覺得她的皮和肉正在滋滋作響著分裂開……這時他聽到那一頭的老虎在喊。
  「他媽的,他媽的!」
  他看到老虎在往後退,退下了那個木頭箱子。老虎又說:「他奶奶的。」
  他沒看到他的臉,卻看到他那個東西正開始往下垂下去,滴滴答答的。他想,這傢伙看起來不是太高興。可能他還沒想完,一下沒管住。然後他看到老虎呲牙裂嘴的笑臉,他知道他猜對了。
  老虎笑著說:「茶壺,你來。」
  一邊四下看看:「爐子呢,爐子。」
  然後彎腰去煮著的銅臉盆裡舀水。水在那裡已經開了有一陣子了。
  他說:「學生娃娃愛乾淨。老哥給你洗洗啊。」
  插上了一個木頭把的鍍鋅小盆在女人朝向空中叉開的兩腿之間一翻,茶壺看到一個反光的底。水花飛濺。
  老虎自己可能是被燙到了臂膀,他往後邊跳。一大片水汽蒸騰起來,一時看不清楚女人的光身體和大肚子了,特別清楚的只是最上邊的兩隻光腳,撲啦啦地在屋頂下飛舞,好像是一對小鳥拍打著翅膀,正要掙脫開她自己的身體,飛出去似的。
  結果這天茶壺沒幹成。第一,這之後女人昏過去了。他們幾個人用冷水灌她,嗆她,弄了一陣才弄醒。
  第二,他繞過去看到了她的下體,那裡像一整塊往滾水裡汆過的半熟的豬肉,發白,發脹。頭一眼看上去他覺得她那裡似乎有原來的兩倍那麼大了。他好像突然就不行了。
  前輩們嘲笑了他一陣子。有人說,老虎,裡邊也得洗乾淨了才有人干呢,就是殺白鴨子也要洗乾淨腔子的。
  「那,找個漏斗來,給她裡邊也灌點?」
  大家到處看,偏偏沒有找著那個本來也是常用的工具:「算了,簡單點吧,就用火烤烤,烤乾點就好了。」
  「聽到沒?」
  站在那一頭的拍拍女人的臉說:「屄不夠勁啊,沒人想幹你了。算你倒霉。」
  燒紅了插進去就有勁了。任誰都有勁,蹦啊蹦啊蹦的,半天都停不下來。
  女人的神志已經不是太清楚了,她含含糊糊地咕噥著,多半是求饒。
  「哦,是嘛,是嘛。你什麼都願意說了,再也不編故事了?哦,好的好的,跟我們頭兒說去吧,他一定會高興聽你那麼說的……」
  「不過還有個很小很小的小麻煩就是,現在我們的頭兒不在。哈哈哈。」
  女人兩邊被開水淋過的肉瓣就像是發開了的大白饅頭,往中間擠得結結實實的,更不用說上邊掛著的成群連片的泡泡,像是肉裡邊長出來的葡萄串。大家看不出縫在什麼地方,不知道通條該往哪裡插才好。茶壺俯在女人的肚子上探過頭去,他拿了個帶把的鐵鉤子在下邊劃拉了一陣,先是捅穿了好幾個水泡,然後鉤尖就被陷住了。茶壺用點勁往一邊拉,整塊肉片翻了起來。
  肉面是濕的,金屬在上面打著滑。茶壺咬咬牙再用勁,女人懸空的屁股朝向他這邊擺動過來,她的腰緊貼著他的肋骨,有了著力的支點,底下的鉤子吃進了肉裡邊,不再打滑了。
  另一邊的人用的是一把鐵鉗,用來夾碎乳頭要不就是睪丸的鐵鉗。它太大了,看起來很笨拙的樣子,咬在浮腫的肉上又脫落開去。那人試了幾次,最後是把鉗子的牙在火裡烤紅了,用力夾緊。
  茶壺眼看著皮肉被擠壓變成的漿汁從鐵顎的縫隙裡奔湧出來。那個景像他以前還沒有見到過,但是他以後一直記得。每次當他閉上眼睛回憶起那個場面的時候,他都能無比真切地重新聽到當時的慘叫聲。女人的身體像一個攻城椎一樣橫著撞在他的肋骨上,力量之大,使他趴到了她的身上。
  從烤焦的肉上瀰漫開的煙霧臭不可聞。壓碎了的陰唇和鐵器被熱量牢牢地焊在了一起。現在可以把她掀開來了。
  一邊是鉤子尖,一邊是鐵鉗的牙齒,中間是女人大敞的陰戶。實際上,在場的男人們是短暫地呆住了。在翻起的覆蓋底下,一整條溝裡粉紅色的黏膜依舊新鮮稚嫩,和外邊整個燙爛了的屁股完全不一樣,那裡只有一道發黑,發乾的燙傷,從起點開始繞著彎子,一直延伸到底。
  那一下,茶壺覺得他又有點想了。
  不過現在沒人管他了。老虎們擠在女人後邊,興趣盎然,有人捏起她的肉芽搓揉著不肯放。
  「讓開讓開,燙你手了!」
  烤紅的鐵尖伸下去,點在女人的陰蒂上,就是那麼輕輕的一下。貼在茶壺身子上的女人已經跳不動也叫不動了,她光是全身哆嗦。
  每點一下,一陣抽風似的哆嗦。
  再一下是烙在尿道的口子上。茶壺也跟著她哆嗦。
  當然,到了最後老虎還是把鐵釬子插進她的陰道裡去了。陰道裡邊深,熱量會散的快,所以老虎這回要燒得特別的久,燒到鐵尖發白,發亮,耀人的眼睛。
  最先挨著鐵的,陰道口一圈的肉被烤焦了,滋滋地響著朝往後縮,她那裡邊是個什麼樣子,從外頭看不見,除了女人自己,就誰也不知道了。
  就跟老虎前邊說過的一樣,本已經筋疲力盡的女人那一下子在檯面上蹦啊蹦啊蹦的,半天半天,都沒停下來。
  等到K回來的時候屋子裡的氣氛已經變得十分平和。現在是茶壺換到了女人的屁股後邊,他正在幹那個女人,不過用的不是他自己。他手裡攥著一根兩隻手才能握得住的木頭棍子,捅進去,退出來,再捅回去。
  女人的陰道肯定是有彈性,可是那個木棒看上去還是粗得嚇人。每次捅到底的時候女人的黑眼珠子都會向上翻上去,那時她的眼睛裡幾乎就只剩下了眼白,佈滿了血絲的眼白。這時候茶壺要兩手一起用勁,才能帶動被女人深處的筋肉緊密包裹著的木頭轉動起來。往一邊轉上一個圈,又一個圈,再反過來,倒著轉。
  一邊轉一邊往裡擠,還能再頂進去不小的一截。茶壺不太知道女人的肚子裡邊是怎麼安排的,不過他覺得女人的子宮和胎兒是被擠到上邊去了,每一回捅進去他就看到她的肚臍朝向他自己的鼻尖升高起來。晃晃悠悠的像是要倒,可又倒不下去。
  老虎坐在窗邊抽著煙,不過女人邊上還是有人圍著看熱鬧。
  「舒服吧,爽吧?自己說,舒服啊舒服啊,快說,不說就烙。烙嘴。」
  女人滿臉大汗淋漓,加上眼淚鼻涕,還有嘴角下巴一直流到脖子的嘔吐物。
  她的臉早已不像是人身體上的哪一個部分,更像是一片被洪水沖過的沼澤地。她的嘴唇上已經被燙過,鼓起了好幾個串在一起的紫血泡了。
  她哼哼著,斷斷續續地說:「舒服啊……唉呦……舒服,舒服啊……哦……」
  在叫停之前K還等了十多分鐘。然後他說,好了,停吧。把她弄下來。
  叮叮噹噹的金屬聲音。女人被吊了一天的大腳趾頭可能已經被拉脫臼了,形狀奇特地歪斜著,趾根上被鐵環卡進去掀翻了一整圈皮,露出的不是肉,而是被血水浸黑了的竹子纖維。不過這些事根本就沒有人在意。女人被從木檯面上拖下來,擰背過手臂照樣上上背銬;再拉過一根粗鐵鏈來,一頭繞住她的腳腕,給鐵環裡插進去的是個大門用的銅掛鎖,喀噠一下鎖上,再是另外一邊的腳腕,繞上另外一個頭,也是一樣的,銅鎖。
  這些都是工作程序,要是在審訊室搞到要跟詢問對像演一場打架鬥毆的武戲,那也太丟人面子了。只是那根腳鐐不太符合標準規範,那是一條栓野象用的鏈子,又長,又重,茶壺一個人把它從牆邊拖過來還真是覺得挺費勁的。這是因為大家都覺得一般束縛腿腳的制式刑具不太夠份量。這個女人這幾年來沒讓他們好受過,現在運氣轉了,他們也要想方設法的不讓她好受。
  提著臂膀把女人從地下拎了起來,讓她雙膝著地。她的腿軟得跪不住,可是還得朝兩邊分開,因為中間一直還頂著那根木頭柱子,一半在裡一半杵在外邊。
  擋在前邊的大肚子往地下墜得特別的低,寬大鬆弛,像是個只盛進了一半水的軟皮口袋,晃晃悠悠的。K拉過一把椅子來在她面前坐下,說:「咱們再來一遍?」
  「嗯……剛才我們說到哪兒了?哦,蔓城銀行的監事,對,蔓城銀行那個,他姓什麼?」
  老虎拽住女人的頭髮,讓她仰起臉來對著K。K伸手摸了摸她的臉:「聽著,別再編故事了。」
  「不……不敢了,我不……不敢,唉呦,疼啊……我……我不編故事,我都告訴你們,我,我什麼都說……別……別再打了。」

A5
有時候,聚滿了眼眶的淚水和汗液會突然地流動起來,凝聚成一個大的水滴。
  它在女人的睫毛之間蕩漾著,突然被甩了出去。在那以後的幾秒鐘裡,女人的視野會短暫地清晰起來。
  在女人能看到的最遠的地方,是她自己赤裸的雙腳。水泥地上淤積著污水,她們踩在水裡,腫脹灌膿的腳趾頭歪著,斜著,每一根都紫黑發亮。還有的就是環在兩個腳腕子上的鐵鏈條了,那些看上去很粗很重的鐵鏈環一個連著一個的,盤來繞去地堆了一大圈。
  虹的兩條腿是直挺挺地立著的,可是她的整個前身彎折下去,和地板平行。
  她的兩條手臂反背在她的身後,併攏一起,也是直挺挺地立著的,只不過,她們是指向房子的頂。現在女人全身最高的地方,是她被銬在身子背後的兩隻手,手銬連上屋頂滑輪裡垂下來的鏈子,扯高了以後,卡死。鐵鏈收得越高,前邊底下,人就俯得越低。全看那天早上拽她的人當時的心情了。要是一直把鏈子拉上去,最後能讓人腳尖離地,背掛著吊在房樑上。
  現在虹的頭已經落得比肩膀還要低,頭頂衝下,一整掛繽紛凌亂的長頭髮,水一樣朝著地下潑灑下去,像簾子一樣的遮掩在外面,身體朝裡一面,像一堵牆一樣頂在女人眉眼前邊的,就是那個裡邊藏著寶寶的大肉團團了,她厚實,柔軟,被自己的份量抻得那麼的長,那麼沉甸甸地墜在那裡,砰砰地撞過來,又撞過去的,就像是一頭憤怒的小公象。
  擋在前邊的乳房也很大,也是牽著掛著的,在眼睛前邊蹦蹦跳跳,可是她們的動靜還是沒法跟一個足月的女人肚子相比。虹不太肯定,那是因為她自己的身體在晃呢,還是裡邊的兒子在踢——再說了,她怎麼就知道是個兒子呢,還有,他什麼時候會出來呢?
  他比媽媽堅強,她想。他什麼都堅持下來了,還能在裡邊動彈呢。
  虹的身體一直在前前後後地晃,晃得厲害,她不可能停得下來。後邊有個男人正塞在她的身體裡邊,男人正在很努力地摩擦著他自己,想要讓自己快樂。他越來越急,越來越重,他的胯像一柄大鐵錘一樣砸在她的屁股上,虹自己都能聽到咚咚的聲響,她在一瞬間往前漂浮了出去,繃直了伸下去也沒碰著地面的腳背在空中揮舞了幾下……每一次虹都以為那會是最後一次了,自己的反扭的肩膀關節真的已經被扯斷了。可是每一次她都喘息著重新落回到地面上。
  虹覺得在自己身體裡邊撐著的不是骨頭架子,而是開了刃的鋼刀。全身上下還有哪裡是不疼的?她只不過是想趁著後邊的那個他進出的空隙裡擺放一下自己,腳尖一著力就疼得瘋了一樣地想要尖叫——當然了,那是說如果她還有力氣尖叫的話。點著了地面的根本就不是腳趾頭,而是擰了起來的細竹子的尖。
  身體裡邊又開始粘膩地滑動了起來。他又要撞上來了,虹絕望地想。
  她不知道自己這樣有三天,四天還是五天了。疼痛使時間變得很長,似乎是,每一分鐘裡飽含的痛苦都需要她咬緊了嘴唇鼓足精力才能消費掉。忍受可真是一件耗費精力的事。她根本不敢去想她還必須忍受多久,另外的三天,四天還是五天。她只是知道自己已經連下一分鐘都忍受不過去了。為了結束這一切她願意做任何事情,她想說點什麼,還有什麼是他們想知道而她沒有說過的?
  她的記憶似乎停留在他們把燒紅的鐵條插進自己身體盡頭的那一瞬間。那以後她就知道自己已經完全垮掉了。那種痛楚象潮水一樣奔湧過整個身體,全身每一個細胞都浸潤在撕裂破碎的疼痛之中,那不是依靠人的精神力量能夠抵禦得了的,她是真的害怕他們再來一次,她怕得要命。那以後的幾天裡她確實好過了些。
  那個叫K的人只是問她問題,而她告訴他答案。有了開始以後障礙就小得多了,她說啊說啊,說完了以後停下來,漲紅著臉拚命地想,還有什麼會是K想知道的?
  只要她還能告訴他們點什麼,他們就不會重新開始打她。
  她知道有些人他們是找不著的,可是她也知道有些人肯定就完了。不過比起不能讓K生氣這件事來,這些都不是那麼重要,火爐子一直放在邊上,她只要一看到他呲牙笑的樣子就渾身發抖。
  開始還是要她跪在地下的,膝蓋彎裡還壓了一根鐵棍子,邊上有男人踩著。
  後來K讓她坐到椅子上,給她吃些東西,晚上還找了一張破毯子鋪在牆角落裡讓她躺下。除了銬著她的手和腳,用鏈條鎖在牆上以外,K沒再找男人們進來了。
  最後,她把所有她能想得起來的事,全都說完了。
  虹覺得自己心裡空蕩蕩的,發虛。K坐在她對面一張掉光了油漆的辦公桌後邊,翻弄了一陣亂七八糟的紙片,最後說,就這樣吧。
  沒什麼人再管她了,她在那張破毯子上躺了兩天兩夜。其中有人過來補了幾個問題。有個軍人帶著個藥箱進來,先是給她身子上下各處馬馬乎乎地塗了點藥膏,後來說,把她手指頭裡的竹子弄出來吧。
  他們是用鉗子夾住拔的,輕輕一動虹就疼得滿地打滾。大家把她按住了再拔,拔出一根來疼死過去一回。完了以後大家都累壞了,也就沒人再去管她同樣插遍了竹籤的腳尖了。
  第三天一大早,進來一群人,裡邊不光有老虎茶壺,還有一群大兵,大多是她沒有見過的。他們把她拖到那張審訊用的大木頭台板前邊,扶她站直了,背過手。那頂上有鉤子,有滑輪,曾經用來吊過她的腳趾頭的,現在是用來吊她的手……從那以後到現在,白天一直就是這樣。
  到現在她還沒有再見過K,這裡根本就沒有人管了,兵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一開始有人打她,用煙頭燙她的肩膀和屁股。小兵們說了些民陣的大官光著屁股很好看啊之類的話,可是真正侵犯她的人並不多:「還有這個屄……可是這個屄……嘿嘿嘿嘿……」
  一陣怪笑,然後,就會是一根毛糙結實的木頭棍子捅了進來。
  即使是在晚上,她躺在地下伸直了腿腳,盡力把自己安排得好過一點的時候,她也看不到自己的下身,側過來,曲起腿來也看不到,總是會被挺著的大肚子給擋住了。但是她知道那裡一直痛得厲害,腫脹繃緊的感覺也很難受,還有就是,裡邊一直有粘稠的液體在斷斷續續地往外邊流。只要看看自己浮腫潰爛的胸脯,就能想像出來底下會是個什麼樣子。是的,在晚上他們確實會把她放下來的。那大概會是在半夜以後。每天都是的,把鏈條從牆邊的鉤子上取下來,鬆開一截看看長短,長到正好適合她像一口袋谷子一樣沉重地癱軟在地下,可是又短得不讓她能夠爬遠去。
  要過夜了,連這根鏈子都是要固定好位置,鎖上鎖的。
  會有人走過來餵她吃的,把冷水泡開的米飯往她的臉上倒,水和米粒順著她的頭髮,耳朵和下巴流到地板上。
  「餓了吧?餓了就舔舔。」
  一小碗底朝天了以後隨手扔下,那人摸索著解開褲襠,一邊踢她的臉:「睜眼睛睜眼睛,看看哥哥的傢伙大不大?」
  腥黃的尿水在她的臉上炸開了,她睜著眼睛也沒看出他大還是不大。
  「接著舔吧。要剩一顆飯粒,明天灌你一肚子大糞。」
  虹知道他們會做的,他們確實做過。弄得整間屋子裡和每個人身上都臭不可聞。然後只好用水泵打出水來沖洗整個屋子。不過就是平常,不是那麼混亂的情形底下每天早上也得用水洗。虹被鐵鏈子栓著是挪動不了地方的,不管是吊著還是躺著,她就只能活在以屋頂那個滑輪為圓心的一個小圓圈裡邊。所有生理活動,都得在裡邊做完。
  然後就是另一場等待。她有時能夠在全身的疼痛中睡著一小會兒,模模糊糊地做幾個夢,最後總是在洶湧冰涼的水流中間清醒過來,他們在沖乾淨她。完了以後拉起來,背手站著往上面吊,一直吊到屁股朝著上邊撅起來,臉沖地板。時間就像是一個永遠循環的圈套,總是圍繞著無窮無盡的疼痛,那一個點。
  後來早上進屋來的人就不光是當兵的了。
  後來進來的那些人,腳步聲都是帶著鐵器碰撞的響動的。虹沒有力氣抬頭,她也不想抬頭。她只是聽著軍人罵罵咧咧的說,站好站好,站一排,跪下!
  你,出來!那那邊去,幹她!
  士兵們不願意幹一個爛的屁股,他們找了基地裡關押的囚徒來幹,大概,就是這樣。他們裡邊會有誰呢?虹突然想,一個赤身裸體的……銀行監事?
  應該有被俘的民陣士兵,也許,還會有幾個幹部吧。虹的腦子有點亂,她試著讓自己回憶:從她前幾天的那些口供中,有哪些人是他們能找得到的?或者,還會有更早的,在自己離隊之前,哪個支隊有幹部被俘過?
  要是看到他也許我會想起來的,虹想。可是她不想看到他們。自己的腰現在彎到這個樣子,他們也不會看到她的臉。不知道他們裡邊有誰會是認識自己的?
  「哼哼,認識認識這個女人吧。」
  有人從身後拽緊了她的頭髮把她的頭拉起來。她看到了透進光亮的門,還有窗子的輪廓。她看到前邊有很多晃動的影子。
  不過她還是沒有認出人來。她的眼睛是腫的,而且浸透了眼淚和汗水。她看不清楚他們的臉。
  「你們的女書記,你們的老闆,過去給你們講過話吧?不過那一回她肯定是穿著衣服的,哈哈哈。」
  「認出來了吧?行了,去吧!」
  他鬆開虹的頭髮讓她的頭落回原處:「到後邊去,去操你們女書記的屁股!」
  兵們很高興,很吵鬧。俘虜們很多,可是很沉默。虹幾乎只聽見他們經過她身邊的腳步聲,和拖在地下的鐵鏈聲。在士兵笑罵的間隙中似乎還有沉重的呼吸和喘氣,在她的身體後邊。
  「誰不幹,割掉雞巴。」
  有人冷靜地宣佈說。虹先是覺得有人的肉身在摩擦著自己,然後他就會硬起來。然後他就會試探著插進來。
  再往後他就會變得很硬。他的整個身體開始發動。撞上來以後一般就不會停止了,一下比一下更狠,到了後面力氣真得非常大。虹一直沒覺得有人動用他們的手上來,抱住或者握住自己的腰,以後虹突然想到他們肯定也是被背銬起來了,跟她自己一樣。
  不過,也會有人在後邊磨蹭著擠上半天,最後還是軟綿綿的。「翹不起來啊,軟啦?再過來一個!你,對,就是你,上來跪這,舔他,舔舔就翹起來了。」
  粗重地從一邊邁過去的赤腳的聲音,感覺上去肯定也是男的。他們在她身後一起粗重地呼吸,軍人們笑著罵著,後來他就又頂了上來,試了幾下就進來了……這回夠硬了。
  不管是看守還是俘虜,是敵對那一邊的,還是自己這一邊的,到了最後,男人在女人身體裡邊都是一個樣……男人從胸腔裡發出憋悶的吼叫聲音,低沉嘶啞,他的身體就是一台進入了程序的敲打機器。一下緊跟著一下,每一下都把女人撞上了天。
  疼啊,哎呦,疼啊……虹活動了一下嘴唇,喃喃地說,疼啊……放開我吧,求你們了……
  現在可是真的沒有人還在關心她說什麼了。他們大概關心的只是她的屁股往後邊翹起來有多高。要是不夠高的話,就把吊著她的鏈子再收短一點。還有,兵們還關心她是不是神志清醒。她一天中會昏厥很多回,失去知覺地被男人們幹著好像不怎麼好玩,他們都會停下來,水澆煙熏著把她弄醒。
  「再過去一個,你,該你了。」
  「你們這些畜生!殺了我吧,我操你們祖宗!」
  「嘿,還真有不怕死的哈。」
  「打。砸碎他的蛋蛋。」
  一陣混亂。棍子,或者槍托,打在肉的上面比皮帶沉多了,聲音發悶,男人繼續在罵,聲音尖細得走了調。男人挨揍也會喊疼的。
  「哎呦……婊子養的……啊!」
  最後是一長聲嚇人的慘叫。附身對著地面的虹什麼也看不見,光是聲音就刺得她忍不住哆嗦,心裡覺得冰涼冰涼的。
  再下去他就不罵了,只是叫,很尖利地叫,再加上沉悶的擊打聲音。再後來他只是哼哼。
  「拖到前邊來。」
  有人命令說。後來又說:「打碎他的膝蓋,兩邊。」
  這回是用槍。「砰」的一聲槍響,就在虹低垂著的頭頂前邊一點點的地方。
  所有人安靜地等著。又響了一聲。
  「不肯操你們書記?好,沒問題,有時候女人也該主動點,對不對?你還不知道你們書記現在有多主動吧?讓她幹什麼就幹什麼。兄弟現在就讓你們書記來舔你的吊。」
  虹的眼睛底下被踢著推進來幾個空的彈藥箱子。跟著塞進來的就是那個精赤條條的男人的身體,對於虹能看到的部分來說,只是他的下體。他仰天躺在那裡,臉在另外的一端,掛到木頭箱子下邊去了,她看不到他。虹突然注意到近在眼前的他腿根處的黑色毛髮,伏倒在血水中。他的睪丸確實被打碎了,那兩個紅色的肉塊從皮囊裡脫落了出來,只是依靠幾根管子牽掛著,在他的身體下方搖來晃去。
  而且它們也不再是圓的形狀了。他的陰莖的皮膚裂開到兩邊,連同裡邊的肉柱一樣,扁平地貼在他的青紫色的胯骨上,像一張攤薄了的肉餅。
  女老闆,舔你的兵,讓他快活!
  虹甚至沒有想到抵抗。她只是覺得噁心,害怕,她更可能是被嚇住了,或者,即使要用舌頭,她該舔這塊餅的哪一個地方呢?她瞪著眼睛盯在血淋淋的肉條上,呆了一陣。「嘩」的一下,一捧水潑在她的肩膀上,是滾燙的開水。大概是哪個兵正在喝水的杯子。
  「爛女人,你還想扮英雄了?」
  揮動的皮帶在空中嗖嗖的響:「……要不,你也罵我們一句,畜生?」
  「我……我……」
  女人喘息著,她向底下那個男人的腿胯間湊了過去,那裡只有一堆血肉。女人閉上了眼睛。血腥氣和尿水的臊味淹沒了她,她的臉條件反射般地跳了起來,偏向一邊開始乾嘔。
  「他媽的,嫌你自己的同志髒啊?」
  皮帶的銅扣尖利地劃過她朝天的背脊,脊椎上的皮膚翻捲了起來。俯伏著身體的虹覺得像刀子刺進了心臟一樣的疼。
  她又試了兩次,還是不成,一挨上去就吐。她的胃已經完全失去了控制,它在身體裡邊跳動得像一隻正在被剝皮的青蛙,她大張開嘴巴,只是沒有辦法合攏,她的嗓子乾硬僵直,像是塞滿了木頭渣子,什麼也吐不出來。沖激出來的只有一陣又一陣酸味的空氣。
  還有眼睛裡奔湧不停的眼淚。她弄不清楚她是在嘔吐還是在大哭了。
  「算了,咱們幫幫她。」
  她是被兩個男人硬按上去的,他們的手比她脖頸的力氣大太多了。「好,好。」
  一群人彎下腰來看她的嘴:「把它吃進去……舌頭,舌頭舔也成,哇……」
  「混蛋,看不到。」
  虹不知道自己是過了多久才真的伸出舌頭的,或者,她是怎麼樣弄起了一些肉皮肉塊來,把它們含進嘴裡了。軟的,鹹的,牽連著一些管子和網膜。她只知道上邊的男人們一直在打她,現在停了下來,她還覺得自己的胃也平靜一點了。
  「嗯,把這些都含進去,吮一吮。吸啊,女人!用嘴唇撮起來那個樣子,就跟吸麵條似的……說不定他還真能硬起來呢,哈哈哈。」
  「過去你是不是就這樣子舔陳春雞巴的?」
  她的頭被突然地向上提到了空中:「是不是?虹書記舔過陳春沒?」
  啪啪兩聲,屁股上又挨了兩下銅皮帶扣子。
  「哎呦……哦……是,是,舔過……舔……」
  「喜歡不喜歡?」
  「喜……喜歡。」
  把她重重地按回男人的肚子下邊。
  「喜歡好。接著舔!」
  「後邊,她後邊沒人了。起立!當兵的,輪到你了,輪到你去操你們長官的屄!」
  「這次能不再醒過來就好了……」
  在第五回還是第六回的昏迷前虹想。她嘴
  裡含著那個男人生殖器官的殘餘部分,她覺得它似乎正在漸漸地變涼:「只是……不會有那樣的好運氣吧……」
  虹下一次聽到的聲音是:「女人,起來,爬起來!」
  仍然是野蠻粗暴的命令,仍然帶著皮帶的呼嘯和皮肉的劇烈疼痛。她甚至還偷偷地歎了一口氣:她還活著,還活在這些男人的手裡。只是,好像發生了點什麼,事情有點不一樣了。
  虹已經習慣於從疼痛中感受自己的身體,她覺得自己的肩膀以下是完全的空虛,不過,似乎已經沒有反扭和懸吊的劇痛了。下邊的腳趾頭也沒有那麼沉重的壓力了。終於挨到了晚上,他們把她放下來了嗎?
  虹微微地張開眼睛,她看到的是延伸到視線外邊去的地板,和一隻穿著野戰靴的大腳。虹看著這隻腳抬起到半空中,又沉重地砸落下來,鞋跟跺在她的臉頰上。她滿眼都是金色的星星。
  「起來!」
  那麼我是躺在地下了。虹冷靜地想,我沒辦法爬起來的,我的手銬在背後。
  虹不肯定自己是否能夠發出聲音說清楚這句話,接著她就感覺到了第二腳,這回是在她的大肚子上。虹蜷縮起自己的兩條腿,在地下打起滾來。
  肚子可能已經炸開了,要就是著火了,虹的天和地在混亂地旋轉,很長時間以後,她才弄清楚自己正在做著的事情,她跪著,趴著,正在拚命地用額頭撞著地板。太疼了,這樣也許可以讓疼痛分散開,給頭上也勻出一點去。女人往地板上使勁地擠壓著自己的肚子,停下呀,哎,乖乖,別疼了,求求你,別再疼了……她在掙扎中居然翻過了身子,匍匐著跪伏起來了。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做到的,也許,是有人拽過她吧。
  「長官……要……給她披件衣服嗎?」
  幾秒鐘的停頓。「不。」
  一個冷淡的聲音說。
  「讓她看著我。」
  一直被反銬雙手的虹赤裸裸地跪坐在地下,她的背靠著木台的邊緣,那個鋸斷的大樹樁子,上面殘存的樹皮感覺很粗糙。老虎在台板上找到了一根豎立著的釘子,他把她的一長縷頭髮繞到上邊,女人才能維持著這樣挺直上身,仰起臉來的樣子,不會趴回到地上去。虹覺得全身冰涼,肚子裡還在一陣一陣地抽動著,每一次都牽扯上她的整個身體。但是她的視線漸漸地清楚起來。
  屋子裡很安靜。K垂手站在邊上,一聲不吭。還有在自己身後的該是老虎。
  其他人都被他們弄出去了吧。她看著他。
  她是從照片上認識他的。他是一個五十上下的白種男人,瘦,高,長著鉤樣的鼻子和總是緊閉的薄嘴唇。現在他只穿著沒有身份標誌的白色襯衫,而在虹過去看到過的照片上,他穿著軍裝,佩著勳表和英國陸軍准將的肩章。他是宗主國在這片領地上職銜最高的軍事領袖,民陣武裝的終極對手,在過去的兩年裡,虹幾乎每一天都在猜測他的想法,想像著自己正站在他的指揮室裡,可能會採取什麼樣的舉動。盯著他的鐵灰色的眼睛,虹現在想,對面站著的這個男人,他一定也是同樣地度過這兩年的。
  「看著我。你們為什麼要殺愛麗莎?」
  男人問。
  他肯定也看過她的照片,虹不知道那會是哪一張,最有可能會是自己在聖女校讀書的時候拍的那些。虹嘲諷地想,現在他終於有機會親眼目睹到這個狡詐、殘暴的女土匪頭目了,而且還是活的,光著身子的。虹現在只是希望前邊他們弄醒自己的時候用水澆過她的臉,或者是,自己一直不停地流淌著的汗水已經把臉沖洗得乾淨些了,否則她的整張臉大概都是浸透在血水裡的。她真想不出那會是個什麼樣子。胸脯上應該全都是綻裂開的傷口了,還有那個笨拙的肚子……女人的本能使虹短促地瞥向自己的身體,可是不行,她的頭被頭髮牽扯著朝上,往下邊什麼也看不見。
  還有更多的頭髮披散在臉上和肩膀上,她往左,往右地晃,讓她們從眼睛和嘴角前邊移開一些。虹舔著僵硬的嘴唇,勉強抿出點口水來,強嚥下去。她很疲倦,很疼,只能很輕地說話。她說:「五月三號那天有很多名字……太多,我記不全了。」
  「你為什麼要殺他們?」
  又一個停頓。
  他最後開口說:「明天把她送到芒市去。送到辛格上尉那裡去。」

B6
如果一個十歲兒童的記憶可以信任的話,我想,潮濕骯髒的蔓昂從未改變過它的樣子,尤其是在漫長的雨季當中。坐在棕櫚街185號公牛飯店的落地玻璃窗內側向外張望,時而密集,時而稀疏的雨點,無窮無盡地灑落在鵝卵石鋪成的凹凸不平的路面上,積水從石頭的縫隙中滿溢出來,最終變成了一條蔓延著的鉛灰色的河流。在橫穿道路的時候,男人和女人們小心翼翼地淌過淹及腳背的水面,手中提著他們穿著的紗籠的邊角。而在街道的兩邊,憑藉著南部亞洲城市經常可以見到的騎樓的遮掩,瘦小黝黑的當地人既不緊張,也不特別地遲鈍,他們只是和任意一個乏味的日子一樣,平靜地行走。當你注視著他們的平板的臉孔的時候,即使是一個出生在這裡,成長在這裡的白人,仍然不能夠正確地猜出他們是愉快的,抑或還是悲傷。後來在坦達城外,當他們最終明白了我的意思,或者不如說,明白了我手裡的金錢的意思以後,他們領著我到達那個地方,指給我看那棵曾經被用來釘死我母親的柚子樹。
  即使在那個時候,他們仍然保持著同樣麻木的表情。既不為曾經發生過的死亡感慨,也沒有為手中新增的財富而表現出些許的快樂。
  從任何方面看,我都沒有理由喜歡這個地方。先是我的父親,山姆·霍恩,皇家陸軍第537裝甲旅的軍官,他在40年代早期對日作戰的大潰敗中陣亡。
  然後是我的母親。二戰結束以後,成為寡婦的她從印度回到坦達,那是一座距離我父親戰死的地方最近的城市。所有的人都認為她應該永遠離開那裡,回到英國去,但是,她只是把我獨自送到蔓昂,在一所英國人經營的寄宿學校中讀書,當時我十一歲。而她自己卻一直留在那個地方。
  她在距離坦達港十多公里的地方買下了一處莊園,在那裡面種上橡膠樹,還有黃麻。一些人認為,她是用那樣一種隱居的方法表達對我父親的懷念,但是還存在著另外的一種說法是,她在坦達陷入了另一場愛情。
  「愛麗莎是個漂亮的女人,不是嗎?」
  十年以後,我在南安普頓遇見到的第537裝甲旅的退役老兵們並沒有覺得需要特別地向我隱瞞這件事:「不管怎麼說,山姆已經死了。她有權為自己找到新的快樂。」
  在假期中我會回到在坦達的莊園。確實有兩到三次,我碰見過那個開著美國吉普到莊園來參加下午茶的將軍。根據一個孩子的理解能力,我想,她和他應該是快樂的。公平地說,那時的我在森林和草地的交界之處遊蕩的時候也應該算是快樂的,一個失去了父親的男孩並不會很喜歡蔓昂的學校,不會喜歡待在一群海外公司經理、暴發的冒險家和律師們的後代中間。叢林從某些角度看要比蔓昂好得很多——如果你喜歡的是植物和昆蟲,而不是擁擠的人群的話。
  一直到四年以後。人群與人群之間的恩怨糾纏終於找到了那個偏僻的地方。
  在討論英國殖民史的大多數著作裡,愛麗莎·霍恩這個名字有時會在接近末尾的章節中出現,用以證明那些被殖民國家中爆發的反對英國治理的運動是喪心病狂、令人髮指的。「蔓昂的前律師陳春和他的妻子、山地部族首領的繼承者孟虹領導的叛亂武裝製造了若幹起血腥事件。他們襲擊靠近山區的農莊,殺死他們所稱的「殖民主義強盜」。證據表明,武裝力量的主要組成是當地的少數民族,孟虹一直是軍事行動的主要策劃者和指揮者。1950年發生在坦達附近郊區的一次襲擊事件過後,人們發現了被釘子釘穿在樹幹上的、英國婦女愛麗莎·霍恩赤裸的屍體。」
  「愛麗莎·霍恩事件成為了內戰全面爆發的導火索。」
  書中如此寫到。
  書裡沒說那是棵柚子樹。書裡一般也不會提到第三天皇家陸軍出動了半個連,在氣喘吁吁地爬過了好幾個山頭之後,終於找到了一座楠族的小村子。他們把部族居民從家裡趕出來,集中到一起,然後開槍掃射。
  那以後我回到英國讀完了中學和大學,以後為一家報社工作。去年我從一個由失意的海外公司經理和退休的遠東冒險家們設立的基金中,申請到一項對於前殖民地國家現狀調查的資助。於是我回到這個國家,尋找我的父親和母親活過的地方,還有,他們死的地方。
  我向蔓昂的政府當局提出訪問北部高原的申請一直沒有獲得批准。民族團結政府成立之後,北部高原的部族始終處在一個動盪的,不確定的狀態之中。衝突和叛亂此起彼伏,隨後又會以一個誰也不滿意,但是卻剛好能夠維持現狀的妥協為基礎形成短暫脆弱的和平。在歷史上,北部山區從來就沒有完全地接受中央政府的直接統治。在那些零星地散佈在高山和峽谷之間的村寨中有許多大大小小的土司、山官、頭人,或者隨便什麼亂七八糟的土皇帝,他們世襲他們的稱號,山林和土地,統治著他們的人民。他們的意願在他們自己的那個山寨裡就是法律。
  在這樣的情形下,民族團結政府很不傾向於允許一個西方的觀察者在那裡四處亂跑。
  我在蔓昂,在逐漸增加的沮喪和憤怒中等待了三個月,等到了雨季的開始。
  最後我絕望地提出申請,希望這個國家管理文化和新聞的大老闆:文化新聞和旅遊部部長連盈水接受我的專訪,闡述她自己對於殖民統治結束時期各方面暴力事件的看法,以及民族和解的現狀。
  這是一個惡作劇,我從未想過她會接受我的申請。但是三天以後,文化新聞和旅遊部的秘書在電話裡通知我說,部長同意了,而且她並沒有把地點安排在她的辦公室裡,卻和我約定了在公牛飯店的見面時間。
  棕櫚街185號的公牛飯店是一座英式建築,修建於大約100年前,由一個發跡的英國茶葉商人建造。它有一些裝飾著檀香和花梨木的高大的窗子,雕花玻璃。還有一些銅的銘牌。當身材嬌小的連盈水穿過飯店巨大笨重的旋轉門的時候,我正坐在飯店大堂一側的咖啡座裡,注視著她。
  她穿著楠族人的傳統服裝:素色的短擺上衣,長至足踝的筒裙,甚至也和蔓昂城中老舊街巷裡的普通勞動婦女一樣,赤足穿著木屐——只是看起來所用的木料大概確實是昂貴的。我注意到門外一側,那輛載她前來的黑色蘇式轎車仍然停靠在路邊的雨中。在車窗裡,保鏢樣裝扮的男人透過落地長窗注視著我們。不過他們始終沒有下車。
  我想,在一開始她對我略略地作出了一個微笑的表示,當她併攏膝蓋在我對面端正地坐下以後,她甚至顯得有些羞怯,幾乎像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女。事實上,她看上去的確十分的年輕,這使得那些披散在她兩側肩膀上的長頭髮成為了一種符合身份的裝扮。按照通常的情形,出嫁後的楠族婦人會在後腦上盤起一些複雜的髮髻,而她特別保持著的,披髮的式樣似乎是一個故意的暗示。這一切很容易使人暫時地忘記掉她是一個三十多歲的職業革命者,曾經在殖民時代遭受過長時間的關押和酷虐的對待。
  不過在互相握手致意的時候,她並沒有試著隱藏自己右手上僵硬的食指和中指,還有她的指尖頂端傷殘的指甲。楠族女人的上衣通常是短袖或者無袖的,而她的特地裁剪成的長袖一直遮掩到蒼白纖細的手腕以下,在她骨節起伏的瘦削的手背上,袒露著從小臂延伸下來的,引人注目的傷痕。
  關於英國對中南亞洲殖民歷史的討論,在英國國家圖書館中可以開列出一個相當冗長的書目,但是裡面都不會提及她和她們的這些手指。所以我從來不知道。
  在得到連盈水的採訪同意以後我才去做的功課,結果是,我在當地數量巨大的宣傳材料中看到了幕布這一邊的說法。看到了那張著名的照片,她的赤裸的胸脯和烙印。現在這個胸脯包裹在印有淺灰色小花的衣襟裡邊,看上去聳立而且豐滿。
  連盈水在殖民時期的戀人符康以後在躲避追捕時遭到警察槍擊身亡,她在一些發表的回憶中提到過五三事件之後她與符康訣別的場景。依照一些流傳的街井議論,連盈水現在被認為是殖民統治結束後的民族團結政府中最有權勢的女人。
  除了掌管國家的宣傳領域之外,有不少人相信,她和民族政府主席陳春實際上已經同居在一起,只是從未宣佈婚訊而已。還在內戰時期,陳春就公開發表聲明解除了他與前任妻子孟虹的夫妻關係,當時的情形是,孟虹在被殖民軍隊逮捕後背叛了她所領導的事業,並且協助殖民政府軍隊搜捕叛亂分子。從那之後直到現在,陳春和連盈水各自都沒有再組成另外的正式婚姻。
  結果在隨後的差不多兩個小時裡,我和連盈水花費了大部分的時間共同回憶了十年前的蔓昂,和我不同的是,她相信蔓昂是一個美麗的城市。她提到了城南的渡假海灘,而我則描述了坦達附近的樹林,那裡是芒河的沖積平原連接北部山區的過渡地帶,人們爬上的每一座山頂後面,都會有山脊通往更高的遠處。
  我確實問了,我問:「為什麼民族陣線要使用那樣殘暴的方法對待普通英國居民,比方說,愛麗莎·霍恩?」
  她鎮定地回答:「那是殖民政府的宣傳。我們並不知道實際發生的是什麼,沒有記錄證明那是民陣的武裝人員做的,我也沒有聽到有誰說起過他曾經參與了那件事。可能……是農莊周圍的盜賊。」
  「但是我很抱歉,真的……」
  她勇敢地看著我的臉,忍受著我的注視。這時的連盈水恢復了她的亞洲女人的全部本能,她不再是那個文靜害羞的青年婦女,而是一張隱藏起所有思想的東方式面具。
  「……當時那些事情是接連著發生的……不是一處兩處……」
  她疲倦地說:「是的,沒有記錄證明那都是民族陣線的作為。也許……都是強盜。」
  「英國方面公佈過,虹承認是她本人的指示。」
  「孟虹以後被判決有罪,她在服刑。」
  「我要去找到那些證明,你們幹的,或者……不是你們幹的。」
  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垂下眼睛沉默了片刻說:「你去吧。」
  第二天,有人把文化新聞和旅遊部部長連盈水簽署同意的採訪申請函送到了公牛飯店。我出發前往還在軍管之中的坦達,那裡到處都是軍人。我租了一輛車子在周圍遊蕩,有了批准,軍人沒有限制我的行動。我找到了山姆·霍恩夫婦活過的地方,和死的地方。正如連盈水事先就知道的一樣,我沒有找到任何的證據或者證言,可以確認殺害愛麗莎·霍恩的直接責任者。沒有一個當地居民會告訴我那時發生了什麼,他們面無表情,沉默不語。

A7
在以後的很多年中,孟虹不止一次地試著回憶過,自己第一次赤身裸體地被押送進入芒市的情景,但是她從來沒有能夠肯定,到底其中的哪些人和事,還有場景,是真實地發生在那第一天的。實際上,她想,自己的模糊的記憶更有可能是混合了錯覺,想像,夢境,以及後來在更多時間中所發生的,更多事件的重合與疊影。
  芒市是孟虹熟悉的城市。不僅僅是短暫的途經和路過,她在這裡間斷地居住的過的時間,累計起來其實是相當的長。實際上,她的小學和中學的教育都是在在芒市完成的。在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期,在英國人的影響下,高原部族的頭領們把他們的孩子送去城裡上學,讓他們接受英式的現代教育成為了一種時髦。
  楠族的孟家也不例外。
  楠族是高原上與內地接觸最多的部族,他們幾乎壟斷了整個北部山區與外界的全部貿易:運出山去的錫礦砂,原木,藥材,運進來的洋布,獵槍和酒。而芒市是北部山區和南部平原地帶交流的中心。那時高原上唯一的一條可以通行汽車的公路,就是從坦達到芒市的公路。那裡還有一所學校——英國人辦的,和一所教會建立的醫院。
  楠族孟家在芒市是有房產的,有周轉貨物的倉庫,有兩支運貨的馬幫。芒市很小,不過一開始上學的時候阿惠還是每天送孟虹到學校,然後在放學的時候再把她接回來。阿惠是孟虹父親的第二個妻子,她以後一直住在芒市照看孟家對外的生意。而孟虹的父母,則一直沒有離開他們部族聚集的中心籐弄,在距離芒市一百公里之外,那個由零零星星的高腳屋組成的山坡上的聚居地已經是一個完全的山林裡的村寨了。虹的父親經常往返在籐弄和芒市之間,而虹上學以後的大部分時間就一直住在芒市,由阿惠負責照看她。這是個奇怪的安排,不過阿惠對她始終很好,直到她離開家鄉去了蔓昂的女子醫學院。
  作為北部高原的經濟政治中心,芒市有許多奇特和矛盾的地方。為了顯示統治的實際存在,英國殖民政府在芒市是駐有軍隊的,還有一個被任命為北部長官的英國人。不過和這個國家的幾乎所有地區一樣,英國人疑慮地把他們自己禁錮在城邊山坡上的一小塊地方,滿足於在那裡複製自己的英國。那裡建有一些英國式的小樓,並且鋪了一條鵝卵石的道路,在路兩邊種上梧桐樹。學校和醫院也在這一邊。而在芒市的其他地方,則仍然保持著它一直以來的生活方式。橫貫鎮中的紅土大路兩邊雜亂地排列著歪斜殘破的民居,它們大多是用木板或者竹簾拼湊起來的,其中偶爾有一兩座磚房。在6月份的雷雨以後,整個旱季裡塵土飛揚的紅土路,會完全地變成一長條流淌著泥漿的河道。在那時,整個芒市就像是陷進了沼澤裡的四處漏水的竹籃一樣。
  北部的幾乎所有生意,還有戰爭,都是在旱季裡完成的。在那時,從更遠的北方翻過山脈回到芒市盆地的馬幫和馱隊三五成群地在城邊宿營,那裡有些安置著長通鋪的,寬大的房子,是專門用來經營接待趕馬人的生意的。在太陽光線和瀰漫的煙塵之中,人,還有牲畜混雜在一起,煩躁地等待著馱裝好下一批貨物,重新起程的日子。
  和吵吵嚷嚷的趕馬人相比,另一些人則顯得十分的沉默和膽怯。直到那時,高原上仍然維持著相當數量的隸屬於各家主人的奴僕。他們由於無力清償債務,或者是在戰爭中遭到擄掠,更多的則是簡單地繼承了父母輩的家奴身份,從而淪落成為某一個家族,或者某個個人的私人財產。在北部,有些村落可以整個地歸屬或者臣服於某個土司或者族長,為後者無償地提供產品和勞役,如果需要的話,也為他們戰鬥。
  實際上,當地的蓄奴傳統一直維持到了相當晚近的時候。雖然人身依附的聯繫逐漸地趨向薄弱,等到民族和解政府成立以後,又從法律上禁止了人口買賣和奴役制度,主人在理論上也不再擁有對家奴的生殺權力。但是,在偏遠一些的區域,族群中的貴族成員對於那些出身於家奴家族的後裔們仍然是擁有相當大的權威,而後者也或多或少地繼續承擔著為主人家無償工作的責任。
  在從高原各處前往芒市的山路上,有些是可以行走馬幫和畜力馱隊的,而另一些則需要翻越更為陡峭的山口,在那些地方,狹窄崎嶇的道路就連馬和騾都難以通過,朝向那些方向的貨物運輸一直只能是依靠人力。一條寬布帶,兩頭繫住筐子的上緣,中間繃緊在人的額頭上,除此之外就不再需要其他的支撐點了,徒步的背運者們一般會在背負的竹筐中裝進四十公斤的負荷,人在路上,筐在身後,沿途風餐露宿。依照路程的遠近不同,要走上兩三天甚至七八天才能到達目的地。
  在旱季的芒市城外,那些剛剛經過了長途跋涉的背奴們,往往只是簡單地在下身圍上一塊麻布片,實際上,那就是他們的日常穿著。他們中不僅有男人,也有女人——在朗楠高原上為數不少的部族中,婦女赤裸上身甚至就是傳統的一部分。她們也和中南亞洲其他各國的部族婦女一樣,傳統上就需要負責從種植,取水,飼養家畜,直到長途背運這些對於生存所必須的幾乎所有勞動。不過除了襤褸的衣飾之外,仍然可以很容易地把奴工與自由民區分開來,那就是他們的永遠恭順謙卑的神情。
  虹從小就熟悉那樣的神情。孟家當然有家奴,阿惠的父母就是他們家的家奴。
  在那時,主人對於奴僕擁有更大的權利,而孟虹的父親也不是一個十分和藹的人。
  把做錯事的家奴捆起來鞭打一個下午,是管理他們十分有效的方法。當然,那也並不只是孟家的方式。在整個高原上,野蠻的生存競爭總是只挑選出最強悍的,要不就是最狡詐的那一小部分人當作優勝者。對於他們來說,最好的應對危險的方式是砍刀——後來變成了英國步槍——被砍掉了腦袋的敵人肯定永遠不會再有任何對你不利的念頭了;而對於懶惰,愚蠢,甚至牴觸和抗拒的奴才,最簡潔的解決之道是皮鞭。哪怕她是一個從山嶺另一邊買回來的西藏女人,聽不懂你說的是什麼,只要把她領到石臼邊上,朝她屁股抽上兩下,她就一定會瞭解是該開始舂米了。
  如果嫌她動作遲鈍,就再多加上幾下。不用多久她就能學會勤勞地工作,而且一定會聽話。每個知道不聽話就要在屁股上挨鞭子的女人一定都會很聽話的。
  只是孟虹確實沒有想到,她自己的整個後半部分人生,最終也會變成了這樣的一個女人。而且她現在也懂得了為什麼必須聽話,因為鞭子抽在肉上很疼,疼痛入骨。你要想不再痛下去,就得去做那個打你的人希望你要做的事。不管他是要你更快地舂米,還是要你躺到地下,對著他分開腿。
  我一定做,做什麼都行,只是求求你,別再打了——到最後,一個女奴的人生目標將會縮減到這樣一個非常簡單的原點上。對於虹來說,這可以算是一個殘忍的玩笑。在更早一些的時候,如果說虹曾經有過決心為之努力的目標的話,那大概是從殖民統治者手中解放這個國家,而且,這個目標以後還變成了現實。只不過到了實現之後,這件事已經和她的個人處境沒有什麼關係了。至於其他的方面,在整個北部山區,孟家都可以算是積聚財富最多的家族之一。作為孟家的長女,虹是有繼承權的。依照北部各個部族的傳統,繼承權按照先長後幼排序,卻不限制男女。孟家在楠族中的世襲特權可以上溯到幾百年前,中國皇帝的冊封。
  以後中國的勢力逐步退出了這片地區,隨之而來的英國人仍然繼續沿用依靠當地人管理當地人的方式。即使是在民族團結政府成立,國家獨立後的很多年中,蔓昂的中央政府也沒有能夠完全地消除北部地區眾多土司山官的權力。他們的每一次嘗試都會激發起流血的衝突,就和過去幾百年中發生過的無數次的戰爭一樣。
  國家獨立以後。由於虹自己在獨立戰爭後期的所認為的叛國行徑,首先被永遠地廢除了世襲特權,剝奪了全部土地和財產的就是孟家,那是唯一一個沒有在當地引起部族反對的政府決定。孟家全家被強令遷徙到從芒市向西北近千公里以外的邊境地區,那裡已經是朗族的居住地,而朗族是楠族在高原上的傳統敵人。
  孟家被交給郎族當地的土司監督居住,實際處境也已經和奴隸相去不遠。虹自己先是被國家法院處以終身監禁,以後又被送回了北部高原,交還給楠族。孟虹的整個獨立戰爭被分成兩個部分,前半是帶領楠族人對抗英國人,後半卻是帶領英國人對抗楠族人,而沒有分別的是雙方總是流淌的鮮血。楠族因此決不肯放過自己族群中的叛徒。
  在一開始,很多人要的大概只是一個簡單的處決,他們想,也許除掉這個在自己的部族中激起了憤怒和仇恨的女人就可以解決問題。但是出於政治利益的不同考慮,楠族各支系的首領們對此始終沒有達成一致,結果事情就一直被拖延了下去。和一個迅速的死亡相比,這對於虹是更加悲慘的結果。虹以後一直被挾持著輪流輾轉於各個部族以及繁雜的政治軍事勢力之間,始終處在被囚禁或者是被監視的狀態中,開始時是囚犯,以後差不多變成了奴隸,而在更多的時候,則是同時兼有罪犯和奴隸的雙重身份。
  虹最後一次能夠用自己的眼睛看見芒市的那一天正是在旱季,當時她正跟隨一支長途的馬隊一起從高原西側的朗族居住地帶返回,預定的路程是途經芒市,而後前往虹的家鄉籐弄,在大半個月前它們就是從那個方向出發的。他們在前一天翻過了無數山嶺中的最後一道餘脈,進入到芒河盆地,又花費了半天的時間穿越芒河的沖積河谷,在中午之後走上了通往市鎮的紅土大路。
  到了那時,虹對於身後背負著的那個背工常用的大竹筐已經非常的熟悉,她可以一直背著它,在數十天的時間裡,長途跋涉走完幾百公里的山地。不過雖然是如此,那裡邊滿載著的重量,食鹽,或者鴉片,還是壓迫著她深彎下腰去,而她的赤裸的背脊堅韌地朝上弓成半個圓弧,就像是一座拱橋的樣子。
  虹原本差不多可以算是芒市的統治者,芒市雖然在歷史上的大多數時間中保留著一個中央政府的機構,但是由於地處楠族居住地域的中心,以及當地一貫維持著的部族自治的傳統,楠族的土著領袖們一直對於芒市有著相當大的影響力。
  至於出城以後,在從芒市直到籐弄的近百公里的地域中,孟家當年的絕對統治權力就更是無可質疑的了,名義上,那其中有近一半村莊中的居民,曾經都可以算是籐弄土司的家奴。不過這一切都已經過去太久了。
  當虹全身赤裸,手足帶鐐穿過人群的時候,她當然既能夠看到,也可以感覺得到身前身後所有的那些瞠目結舌的臉。有些人會目不轉睛地盯在她身體的什麼地方,以至於愚蠢地張大了嘴巴。即使是在炎熱,貧窮,戰亂不斷的北部,一個真的光著屁股的女人也不是經常可以見到的事,只不過,那卻可能會是一件可以有合理解釋的事。在經過了這麼多年之後,大多數人已經不能確定這個跟隨在馱馬後邊,背負重物步履遲緩地行走著的,披髮光腳的女人是誰,人們會想,她應該是一個掠自敵對部族的俘虜,或者政府方面的罪犯,要就是被頭人抓獲的盜賊,她也可以是這些人的妻子,或者女兒。只要有了一個解釋,人就可以說服自己接受各種希奇古怪的現實。他們呆滯地凝視著女人一絲不掛的身體,就好像是在集市上,圍觀一頭被流浪藝人牽在手中,正在演出雜耍的母狗熊那樣。自從獨立戰爭開始以來,所有居住在高原上的人們,一直都在說服自己平靜地接受任何方式的殘暴與酷虐,並且把它們當成一場娛樂。從那時到現在,事情始終沒有什麼好轉的跡象,如果不是越來越壞的話。
  人最終都會接受不得不接受的現實。看著自己一步一步,機械地踩在泥土上的,瘦骨嶙峋的光腳板,虹想,即使它正在越變越壞。被太陽烤過了整個夏天的紅土地面板結粗礪,熾熱炙人,但是她每邁一步都不得不把自己的腳掌結結實實地壓緊在上邊,光憑腳尖是支撐不起背上承擔著的那八十斤的份量的。到了那時,她的腳趾已經殘損不全,一邊少了第二趾和第三趾,而在另一邊,缺少的是最外側的小腳趾頭,這使她在控制平衡的時候會有一點問題。但是她還是只能依靠著其中之一支撐起自己的重心,而把另一隻腳提到空中……相比普通人,虹每作一次跨步這樣簡單的動作,都要被迫付出額外的四公斤力氣:那是繫在她腳腕子上的腳鐐鐵鏈的重量。在移動自己的身體之前,女人必須先把它們努力地拖拽到適當的位置上。即使是在狹窄的囚室裡,這樣重量的械具一般也只是當做懲罰手段而被短期使用,被用於婦女的情況就更少,但是虹卻已經戴著它走過十多年的路了,而且在虹的身體上,它還僅僅只是約束腿腳的那一部分而已。
  虹的脖頸上鎖著鐵製的項圈,幾乎與她的身體長度相等的鐵鏈從那裡開始,往下垂過她的胸脯,與另一個束在女人腰肢上的鐵鏈環垂直相連。順腰腹再下,圈圈相扣,叮噹作響的金屬鏈條在接近她膝蓋的地方分成兩股,各自連接到她的腳鐐的左右鐵箍上。
  再就是她的手。虹在很多時候是被戴上手銬的,她現在就戴著。但是除了手銬之外,一直鎖在她的手腕上,從來沒有被解開過的,是將她的雙手牽連在一起的鐵環長鏈。那條鏈子很長,長到足夠女人把雙手背到身後挨緊在一起,讓看管者可以在需要的時候給她上上背銬。而在其他的時間裡,也就是說,在那些允許她把手放置在自己身體前邊的時候,虹會習慣性地把成串的環鏈提起來握在手裡。
  否則它的下擺會在女人自己的胯間笨拙地碰來撞去,而且,一直拖拽到地面上的末端,也很容易被勾到樹根和籐蔓上,解脫不開。
  女人在那時預感到了皮鞭。
  很多時候,經常不斷地挨打的人似乎是能夠感受到看守者的思想活動,即使他一直走在她身後看不到的地方。幾乎是突然之間,她突然會覺得他的洋洋得意的,惡毒的視線,正停留在她裸露出的什麼地方……是在腿根上,虹想。她的整面裸背被寬大的竹筐全部遮掩住了,而筐子的底邊就攔在屁股的邊緣上,下邊是整條光裸的腿……接著她就聽到了鞭梢劃過空氣的響聲。一下。又是一下。
  疼痛象潮水一樣湧過全身。雖然她事先已經咬緊了牙齒,還是不能控制地瑟瑟發抖。
  那人說,站下。於是她站下,維持著弓腰垂手的姿勢凝立不動,短時間的停頓是不該把背簍下肩的。後來又命令說,下肩!再一鞭子。虹覺得有液體正慢慢地順著兩腿的膝窩流下去。
  她同時讓自己的兩條腿順著身體的重心彎曲下去,那時是不能著急不能快的,她要是先挺腰就會被大筐的重量拖拽著摔到後邊的地上。曲腿到了深蹲以後,抬手,抬頭,往後推頭帶。砰的一聲背簍落下了地。
  第一次卸下擔子,現在終於可以伸一伸腰了。虹知道她現在正站在什麼地方。
  幾十里地的負重路程過來,始終是曲背弓身,幾乎就沒有機會能抬起過頭,但是虹一直都知道他們正走在哪一條路上——這片地方她已經走了不止十年了。她站直身體,一仰臉,就看到了芒市的城門。
  芒市有一個青磚砌成的城門,有一座門樓,樓下開著門洞,門樓的兩邊甚至還連接有小段的城牆,只不過它們各自向著兩個方向延伸出去不到十米,就在紅土和野草中變成了崩塌的廢墟。和芒市的所有矛盾之處一樣,每個當前佔據了它的主人,總是試圖為它建立起某種安全的屏障,而圍聚在它周邊的人,卻是一直執著地破壞它的防禦。他們的兩個相反方向的努力最終形成的愚蠢的平衡就是這個東西:一個沒有牆的門。芒市的一邊是芒河,它的另外三個方向是完全空曠開放的,任何人都可以經過田間小路或者低矮的丘陵進入市鎮,但是從山外邊的坦達方向延伸過來的大路卻是從這座門樓中間穿過。它始終是人們習慣上到達芒市的標誌。
  虹看著磚樓朝外的正面,大門的一側。在距離地面三米高的地方有一根粗大的鐵釘,雖然黃銹不堪,但是它還釘在那裡。再往外一段,現在還能看見的只有一個殘留的牆洞,原來也有釘子的,不知道什麼時候掉了,或者是,已經在風雨中腐蝕成了粉末。在那一年的開始幾天裡,虹都是在秘密審訊室中度過的,直到最後她被帶到芒市。女人在這裡被用細鐵絲穿通了手腕,然後赤條條地掛到了這兩顆釘子上。當時她還挺著已經開始陣痛,即將分娩的大肚子。她在那上面輾轉掙扎,哭喊號叫,在眾目睽睽之下生下了她的大兒子。
  十年中已經發生過了很多事情。在最後的這一年中,虹一直在籐弄更遠的一座錫礦井下做礦奴,幾乎整整一年沒有回到過地面。後來把她找出來是為了給這支運送罌粟的馬隊帶路,到那時,虹對於整個朗楠高原山川道路的熟悉程度當然已經不弱於任何一支馬幫的頭領。另外,他們還需要她和幾個過去的熟人見見面。
  現在這些都做完了。
  「一起繞了那麼幾個大圈子,我們想知道的現在算是都知道了。」
  在從朗族那邊起程返回的前一天晚上,帶隊的阿棟對孟虹說:「老闆說了,回去就把你的兩個眼珠子剜掉,免得你以後再帶著別人找到這些地方。」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虹說:「你是個會給人添麻煩的女人。要是我,在這就挖個坑把你埋進去了,連子彈都不用。可是老闆說你是國家的人,說不定哪天他們還把你要回去呢。你的命還是得給你留著。」
  這是下午,很大的太陽。赤身裸體的女人孟虹站在芒市青磚城門前的大路上,身後放著那個大的背筐。她漠然地看著從自己身前走過的人們。有些人與她順路,原來一直跟在他們馬幫的後邊,現在在她們停下的時候趕過了她。有的是從門洞裡出來。他們也在看她。虹突然覺得中間有一個瘦高的男人是她過去應該見到過的,甚至還有可能是認識的,只不過她想不起來他是誰了。
  這真是一個很小的地方。虹低頭避開他的眼睛。她看著自己裸露的胸脯上,軟綿綿地耷拉下去,幾乎挨到了肚子的那一對寬大扁平的乳房,十年以後,她們的確不再是當時那個飽滿挺立,豐厚多汁的樣子了。她們現在就像是兩張被人肆意踩踏過以後,剛從地下揀拾起來的印度麵餅,骯髒,粗糙,而且殘缺不全。在她的右乳頂端,所有能看到的全部就是一道深陷入肉,皮層外翻的疤痕,而垂落在女人凹凸起伏,纍纍可數的胸骨下邊,顏色昏黑的左乳頭,就像是一具被倒吊在那裡的動物屍體上,睜開的一隻暗淡無光的大眼睛。虹想,會不會就是在那天,我被釘子掛在牆上的時候,往下看到了這個男人呢?
  就是從那一天開始的,一直到現在,虹差不多就再也沒有穿上過衣服,不管是在秘密監獄裡,還是在任何的公開場合,不管那裡聚集有多少的男人和女人。
  在開始是為了侮辱和傷害,是為了摧毀她的自尊和擁戴者們的信念,到了後來又加進了另外的原因。虹不知道她是從多久以後開始習慣這樣一種奇特的生活方式的,現在回想起來,也許其實並沒有需要太多的時間。她現在能夠想起來的許多事情,都是在那以後的十多年中發生的。十五年了,還是十四年?虹自己也不能夠十分的確定。她同樣也不太能記得,這中間自己到底有多少回進出過芒市,在所有熟人和陌生人的注視下,走過芒市中心的紅土大路。她甚至還在城裡斷續地生活過一到兩年。不過這些都已經沒有什麼關係,現在可以確定的是,它已經就是按照這個樣子過完了。
  也許,人被挖掉眼睛以後也會習慣的,虹聽天由命地想。按整件事情來看,她知道那天阿棟說的是認真的。對於一個一直光著身子的女人來說,至少,在那以後她可以再也不去管周圍到底有沒有人正盯著她的光屁股了,虹想,那時自己反正就什麼也看不到了。

A8
辛格上尉不喜歡聽到孟虹這個名字。他當然從來沒有承認過——不管是對別人,還是對自己,但是實際上他確實害怕聽到這個名字。他的人現在佔領著芒市的教會學校,他們在空曠的地方堆起沙包,拉上了鐵絲網。在兩層教學樓的頂上安置了機槍哨。現在這塊地方看上去真的有點像一個軍事重地的樣子。近一年以來,孟虹一直代表著一種隱藏在暗處的不可預知的危險,她一直使他有掉轉過身子,飛快地奔跑的衝動。辛格希望,今天以後就再也不會是這樣了。
  辛格上尉在差不多兩年以前帶人進駐芒市的時候沒想過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
  某些大人物——英國的和印度的——在開過無數的秘密會議之後決定了這件事:僱傭印度的軍隊來維持這個國家的治安。這件事應該是付錢的。他確實每月領到了更多的錢。不過原先他以為印度軍隊進駐到這裡,只是為了守衛一些……比方說油料站,或者是糧食倉庫。他每天需要做的戰鬥任務是安排好他的士兵們的值日表,最多最多,也許在晚上組織一個巡邏隊,沿著馬路圍著城市轉上兩個圈。
  但是似乎正是孟虹這個名字毀掉了這一切。
  他想像著自己正邁出符合英國步兵操典的步伐,一、二、一,然後他停在了門口。他告訴自己說,那是因為,外邊太陽太大了。他手下有整整一個營,他可以命令。於是他開口命令道:把她弄過來。
  他瞇縫起眼睛,看到前邊學校操場上停著的兩輛美國軍用中吉普。那是龍翔的警衛連的車。還有那個女人。他的兵們是在地下拖拽著她,她的手被背銬在身後,而被男人提起來的手臂關節在空中彎折成一個尖銳角度,像是一個把手。她的笨重的肚子在沙石上顛簸著左右翻滾,他看到她在掙扎中盲目地蹬踏著的兩條腿,光裸的腳掌在空中揮舞的弧線。
  這件事沒人告訴過我。在她被按在他腳邊的時候他想。她是一個大肚子的女人,而且已經那麼大了。
  「光屁股的婊子,看著長官!」
  蹲在她旁邊的士兵往後拽緊女人的頭髮,迫使她朝著他仰起臉來。她的臉頰青紫腫脹,眼圈淤血,幾乎睜不開眼睛。不過辛格上尉首先注意到的是她結實的肩膀,還有她被反剪向後的大臂上凸出的肌肉。
  他不自覺地退了一步,看著她肩胛內側的兩個深陷的肉窩,和一對像夜蛾翅膀邊緣一樣的,白而且鋒利的鎖骨,他產生的一個印象是,這個女人長著一副粗大結實的骨架。不過也許……那只是因為她什麼也沒有穿,所以才能夠看得那麼清楚吧。辛格舔著乾裂的嘴唇,有一陣不知道該說點什麼。後來有人在他後邊小聲地說:「准將希望……公開的行動……對民眾的展示……威懾潛在的暴亂企圖……」
  他覺得能夠有人幫助他做出決定是件好事。他鬆了一口氣。說:「……示眾!」
  一開始大家想的是強迫這個女游擊隊員站直身體,赤條條地一步一步自己走出去。他們先是用皮帶抽她的背,命令她站起來,而女人只是痛苦地滿地打滾。
  混亂中她被人有意無意地踢中了肚子,沙啞的慘叫只響了半聲,就噎在了她的嗓子底下。她的眉眼可怕地抽成了一團,無聲地大張開嘴,很有可能,作為分娩的第一步,她的陣痛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當士兵們拽著她的頭髮,架著她的手臂強迫她從地下站立起來的時候她的全身都在劇烈地發抖。當然,稍一放鬆她就重新癱軟了下去——竹籤穿過她的每一個腳趾,在腳掌深處開裂成了許多細小的竹絲,她的腳像兩個踩扁的紫皮蘿蔔:腫大,破裂,流淌著汁水。
  最簡單的辦法是把她重新弄上吉普車去,圍著芒市轉兩個圈。有人建議把她綁在車前的發動機蓋上,或者是弄匹馬來讓她騎在上邊,不過她可能坐不直。
  「把她架起來,拖著她走……讓她自己的兵來幹這事……」
  「對,關著的那些蠻子女人……還有多少?十七,十八?」
  實際上,把俘虜們從學校後牆那邊的學生廁所裡全弄出來以後,大家發現他們手裡就只剩下那麼十三個人了,八男五女。這些人大多是他們從過去的各次戰鬥行動中帶回駐地來的,其中很可能有敵對方的戰士,但是也多半會有山村裡的普通農民,辛格對這之間的區別並不怎麼關心。反正他們都不會喜歡他,而他自己,也不在乎在這個國家裡多殺掉幾個人。
  天很熱,他的俘虜們沒人穿著衣服,基本上,每個運氣不好被帶進了這裡的男人和女人,當天就會被他的士兵剝光衣服狠揍一頓,然後就被塞進挨著學校後牆的原本是給學生使用的廁所裡,不分性別,而且赤身裸體。
  「挑兩個出來,男的,還是女的?一男一女吧……男女搭配,幹活不累,哈哈哈。你們,你們兩個,去把她弄起來!」
  那天他們找了一個男人和一個看起來強壯些的女人,讓他們把孟虹從地上拖起來。孟虹仍然被反銬著雙手,兩個人一左一右地挽著她的臂膀,把她架在中間。
  孟虹的雙腳沾了地,幾乎還沒有邁出步子,只是帶著身子的份量在地下頓了一頓,熱汗就從她的前額到脖頸,一波一波地流滿了整副胸脯。攙扶虹的這兩個人,也跟她一樣被上上了腳鐐,辛格的兵早就去芒市警察局把那裡剩下的捆人手腳的東西全弄回來了,不過一共就沒幾副手銬,腳鏈,也是一樣。
  「用繩子吧,至少……捆上手。」
  為了防止他們到了有人群的地方四處亂跑,先是反綁上手,再用粗的纜繩,給人的脖子繞上一個圈,拉出一米長的距離,再繞下一個脖子,再拉出一米來,再一個……最後,把另外的十一個人連成了一長串。
  雖然那可能是這些俘虜們第一次被赤身裸體地帶出軍隊駐地走進城區,但是在那一天辛格確實沒有遇到反抗。在每天都要挨上不止一回毒打,兩天可能才能吃到一點東西的情形下,不用一個星期他們就已經既沒有意志,也沒有力量維持自己的勇氣和尊嚴了。
  這些滿腮鬍須,頭髮象亂草一樣糾結的男人們看上去顯得粗獷,不過當他們赤裸地行走的時候,軟弱搖晃的生殖器懸掛在他們身下,卻讓人覺得十分滑稽可笑。這很好,這可以破壞公眾對於他們所謂「咱們的英雄」的幻想;而在皮帶的抽打下,光著身子遊街的女人們就只是顯得可憐了,這樣也很好,就是要讓那些沒有進化好的本地猴子們認識清楚,打仗可不是開玩笑的事,打起仗來是沒有什麼道德底線的,最好每個人都小心點,不要有一天弄到自己也被剝光了推到馬路上去讓人看奶看屄。
  辛格靠在龍翔警衛連吉普的後座上,車掛著二擋,時開時停地跟著前邊那支奇怪的隊伍。他看著骯髒的紅土大路上,那一串流淌著汗水的光裸的屁股,是在陽光的照耀下最閃亮的東西,其中屬於男人的那些顯示出骨頭凹凸的形狀,還有上面暴露著的皮開肉裂的傷口,看上去實在夠噁心的,而女人的那幾個真的要圓滑很多,她們在他前方的不遠處沉甸甸地擺動著,再加上當她們略顯遲鈍地邁出步子時向後翻起的,柔和的足弓……即使是從背面,也可以把她們和他們清楚地分辨開來。
  散漫地走在旁邊的是那些套在黃卡其短袖軍裝裡的軍人們。除了龍翔營的那伙憲兵以外,還有他帶著的營部警衛班的人。他們大多懶洋洋地斜背著他們的武器,空出手來提著皮帶,不過也有幾個人把沉重的英式恩菲爾德步槍握在手中,前邊上好了刺刀的。看誰不順眼的時候刀尖就會直接扎進他或者她的背部肌肉裡邊去,然後往下劃開一條血淋淋的大口子。
  在路的更外側,路肩和兩邊住房的空地上,稀疏地站著沉默的居民們。幾個他的兵在這個隊伍更前一點的地方用槍托砸開每一扇門,把屋裡所有的人,不管男女老幼,只要是能走得動路的,都趕到外邊來,觀看那些「反對政府者的可恥下場」。
  他們都會看到,迎面走過來的那些一絲不掛的男女身體,而最引人注目的,就只能是被人架著臂膀走在最前邊的大肚子女人孟虹了,或者是,一望之下使人心悸不已的,是她的那張被劇烈的痛苦扭曲了的,慘白的臉。
  赤裸的孟虹雖然佝僂著身體,反背手臂,幾乎是在地下拖著自己的兩隻腳,但是卻始終不自然地高高仰著頭。在她緩慢地穿過注視的目光之後,從她的背後可以看到她的長頭髮被擰成一握用繩子束緊,那根粗大的繩子豎立著繃直在女人的裸背上,另一頭延伸到女人的腰部以下連上一個桿秤用的鐵鉤子,而鐵鉤的尖端深陷在女人的兩爿屁股中間——很明顯,是捅進她的肛門裡去了。有些新鮮的血跡從那裡邊延伸出來,沾染在女人大腿內側。
  辛格已經忘了,在當時七嘴八舌地出主意的時候,這是誰提出來的。作用是可以阻止她低下頭去,用頭髮遮住自己的臉,特別是,即使當她精疲力竭,處在昏迷半昏迷狀態的時候也不能那麼做。反正現在看起來這個辦法很有效。除了這個之外,他們還在她的脖子上掛了一塊大木牌,上面寫著:「我是民陣書記陳春的老婆孟虹/ 我是一個光屁股的婊子」,這塊牌子現在傾斜著靠在女人高高挺出的大肚子上部,偏在一邊還吊著一支手槍——扳機護圈上拴著繩子,也掛在她的脖子上。那是為了說明她曾經是一個武裝的暴亂者。以後有人找來了一個沒響的蘇式木柄手榴彈,「不能讓她太輕鬆了。」
  他的兵們說。
  這個鐵鑄的物件後來是用鐵絲穿通了女人左乳房下部的皮肉,捆上以後吊在那裡的。它現在滑到了女人肚子的側面,正在她和她身邊攙扶她的那個女人的兩副胯骨之間,來回地碰來撞去。

A9
這場亂糟糟的示眾行動持續了下去。從很小的芒市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實在不需要花費太多的時間,所有人沿著橫貫鎮中的大路走到頭,又圍著城邊繞了半個圈回到開始的地方,再走第二遍大路。下午,氣溫很高,無聊煩躁的感覺在士兵們中間滋長起來,這使他們變得更加暴力。已經有俘虜在毒打和暴曬下昏倒了,走在他或她前後的人被解除反綁,命令他們扶著——更可能是拖拽著——暈厥的同伴繼續前進。隊列逐漸變得沒有次序,人們三兩成組地摟著抱著,擠到了一起,而他們又仍然是被繩子繫在一起的。最後,一個在肋骨上被狠狠地砸了一槍托的女人摔到地下,拖倒了整個隊列。
  失去了耐心的軍人把她從繩子上解開來扔在路上,先用皮帶抽,試著讓她自己爬起來。但是她已經只能在底下掙扎著翻動身體,差不多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於是有人踩住了她的小腿,然後用槍托砸在她的膝蓋上。只這一下,女人突然發出的尖叫響到讓人心都提了起來,半天放不回去。
  「把她拖出去,拖到那棵樹底下去。就讓她一直待在那吧。」
  一個龍翔來的傢伙說。他又朝邊上那些站成一排,遍體血汗交流,個個面無人色的赤裸男女們掃了一眼,笑了笑:「你們來,讓你們親手干。」
  除了孟虹以外,赤裸著示眾的人群中只有攙扶孟虹的那一男一女是沒在繩子串上的。他們被命令把那個倒霉的女人弄到路沿外面去,人群往邊上躲開避讓著他們。有人看到了在馬店給馬幫釘馬掌的中國人老李。他只被人叫做老李,好像沒什麼人知道他的名字 .「老李,去把你的吃飯傢伙拿來……快!要不,你從今天起就再也用不著吃飯了,嘿嘿。」
  還留在路上的其他俘虜被一陣槍托皮帶打得跪到地下:「好好看著,誰走不動就不用再走了!」
  即使是李老闆帶著他的鐵錘和長馬釘來了以後,真要把一個活人釘到樹上去還是費了很大的周折。首先是得把被釘的那個人提高到離開地面,第二是,誰想要去釘穿她的高舉到頭頂以上的手腕,他還得把自己也提高到離開地面。兵們從旁邊的住家裡拖出了幾張板凳來幹這件事,但是一個已經痛到半昏迷的,柔軟而鬆散的女人身體是一個很難處理的物品。被叫來的那兩個俘虜拖著、抱著他們的同伴試了很多次,自己也挨了很多下皮帶,可是始終沒法做成。最後,他們被允許採用一個簡化些的版本:那個男人抱住女人,把她靠樹按住,然後另外的那個女俘虜把她的兩隻手腕拉到更高的地方,再讓老李用釘子把她們釘在樹幹的兩邊。
  雖然這以後李鐵匠已經受不了了,他趴到一邊嘔吐了一陣,不過他還是必須得保住自己今後吃飯的能力。吐完了以後他再回到女人身邊來,按照兵們的命令把女人的一隻腳搬離地面,往後彎曲過去,抬高,靠在大樹的側面上。有人幫他按住,他把釘子吃在她踝骨下邊一點的地方,橫著釘進去。
  他們照樣處理女人另一條腿的時候發現它還很有力氣,它掙扎著在空中蹬踢起來。這是沒被打碎膝關節的那一條,於是把它壓在樹幹上,也用槍托砸了兩下。
  這以後它的膝蓋以下的部分就完全是一種鬆鬆垮垮的,沒有生命的東西了。
  現在這個女人在空中曲起了膝蓋,小腿朝後被固定在樹幹兩邊,再加上她那兩條拉伸到最高點的,被釘穿了手腕的手臂。她懸浮在那裡有氣無力地撲騰的樣子,就像是一隻正在垂死掙扎的大蝴蝶。
  「好了,現在我們可以繼續走了,書記同志?」
  一個走回路上來的龍翔的憲兵說。他彎下點腰,看著被其他人扶持著的,同樣跪在路面上的孟虹,又看看自己的手,那上面在幫忙抓住腳腕的時候沾滿了鮮血。也許,他是想找個什麼擦一下,往邊上轉了轉臉。那兩個幫忙釘人的俘虜正被人用刺刀推行著走近過來。有人在笑——那個赤裸的男人的生殖器很高地朝上翹著。他在搬運那個被釘穿身體的女人的時候,與她的接觸得太緊密了,也經過了太多的時間。雖然是在這樣殘忍血腥的場合裡,他也沒有辦法控制住自己的下半部分。雖然他身材高大,但是實際上他看上去只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他顯得既窘迫,又害怕。
  「啊……女同志的光屁股摸起來很有趣吧?」
  有個兵笑著調過步槍,打算用槍托砸他一下,不過他被人攔住了:「不,不,別這樣……小子,你想幹誰啊?哥哥們幫你,哈哈哈。」
  當然得干最大官的那個了。
  在北部高原,性行為並不是一件非常禁忌的事。但是另一方面,部族和它的成員的榮譽卻被看作是生死攸關,至高無上的。誰和誰在山林中河水邊私通是一回事,當眾脫光自己被人進入就是另一個問題了。現在,芒市的居民們震驚地注視著眼前正在發生著的,從未有過先例的場面。楠族孟家的大女兒赤身裸體地被按倒在泥土和沙石中間,因為她的臃腫的肚腹,她只能像狗那樣跪伏著,朝所有圍觀者撅起屁股。這當然是一件令人厭惡的,傷風敗俗的事,但是確實有人——也許更多地是男人,仍然是情不自禁地盯在那上邊。
  在那上邊,她暴露出來的生殖器官骯髒腫脹,絳紫色的皮膚勉強地包裹著皮下的積水和淤血,像一連串熟透的漿果一樣,從腹股溝下延伸出來。而她的陰戶深處正在往外一股一股地湧出清亮透明的液體,淋濕了她的兩條大腿。有經驗的女人會想到,那是羊水,她的羊水破了。
  他們看到那個同樣赤身的男人被推到她的後邊,在那樣的情形下他只能採用跪姿才能跟他眼前的女人屁股保持同樣的高度,於是他被槍托打在膝彎上,把他砸得跪下了。
  大家都已經看見,到了那個時候,他下邊的那個東西已經在驚嚇和恐懼中變得軟弱無力,他的手是自由的,沒被限制在身後。兵們說:用手,他媽的用自己的手。皮帶掄園起來抽在他的後脖頸上,抓住自己的雞巴,往那個屄上蹭蹭……蹭多了就起來了!
  「你小子日過屄沒?……你今天要不給老子們日進去,就割了你那個廢物,餵狗!」
  皮靴踏在女人的肩膀上,先是搓揉,然後又往下跺。不管是在當時還是在以後,孟虹對於那個最終插入她的身體的男人都完全沒有印象了。她也不知道他,還有後來輪流地進來的更多的人做了多久。雖然那時她只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女人,而這又是她第一次在公開場合的光天化日之下,受到當眾的凌辱。但是那一整天留給她的記憶,似乎只是完全地充滿了劇烈的,不能抑制的疼痛。有人在後邊不知道是否是故意地,踩著她的腳,她的上邊,有人拉著她背銬的手往上提,一直提高到她覺得自己的肩關節已經被撕裂了,而這些都還比不上她腹腔深處正在一次又一次地發動起來的,越來越強烈的陣痛。那個東西似乎正在擠開內臟和全身的肌肉,帶著稜角,結結實實地充滿了她的身體。它在她的身體裡邊四處亂撞著尋找,有什麼地方能夠找到出口。
  第二個被強迫當眾進入她身體的是另一個一起遊街示眾的男俘虜。第三個是士兵們從街邊人群裡拉出來的一個老頭,他被硬拉掉褲子以後嚇昏了過去,這人沒有做成。再下一個壯年男人也是普通居民,他挨了幾下槍托,在女人身體裡勉強地活動了三五次。後邊一個更年輕些的旅店夥計,花了很長的時間,終於成功地讓自己達到了高潮。雖然這可能不是他的第一次性經驗,不過肯定會是他在大庭廣眾之下的第一次性經驗了。
  這支隊伍繼續向前,在到達城門前還停留了兩到三次。每次停下都是為了從路邊找出更多的男人,參加公開的性交表演。一個堅持拒絕到最後的楠族男人在遭到一頓狠揍以後,最終被刺刀捅穿了肚子。其他人則或多多少地滿足了士兵的要求。最後一段路,虹是仰天躺在吉普車後廂的地板上走完的,中吉普的後擋板被放倒下去,她的臀部擱在車沿上,腿腳被鐵鏈拖墜下去,腳後跟磕絆著在地面上蹦蹦跳跳。
  這樣可以方便她被別人干,辛格滿意地想。他自己下了車,遠遠地跟在隊列的後邊。現在男人只要站到車後邊、在她的兩條腿中間就行。剩下的事就只是高一點低一點地調整一下自己。跪到硬土地上膝蓋很疼的,而且,她又有那麼麻煩的一個肚子。
  女人的頭髮仍然被束緊著聯繫著她的肛門,那使她的臉擰向一側,扭曲成一個奇怪的姿態。在車子行動的時候,就是說,在她沒有被人幹著的時候,士兵往她的陰戶中捅進去一根粗樹枝,它的另一頭現在正在空中緩慢地搖晃著,梢子上還帶著幾片大樹葉。
  印度士兵們開始沿著街道驅趕聚集的人群,似乎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目的,只是那樣看起來人會更多些,場景會顯得更加熱烈。結果這些人都聚集到了城門內外兩側,而且無所事事,看上去麻木不仁。被驅趕著沿芒市中心走了兩個來回的,赤身裸體的男女囚徒們現在被要求並排著跪在大門外邊的道路一側;而從車上拖下來的孟虹被扔在門樓的磚壁邊上,上半身斜靠著牆。孟虹有些時候神志還是清醒的,更多時間則是處在意識模糊的昏沉狀態。不過每當陣痛到來的時候,她仍然會淒慘嘶啞地喊叫出聲來。有人給她喝了點水。
  天已經快黑了。辛格不知道接下去該幹什麼,成群的沉默的人們——圍觀者和士兵,也不知道該幹什麼。
  「等著這婊子把雜種生出來?」
  有人問。
  好吧,那總得把她整高點吧,至少,得讓大家都能看到她那個能把雜種拉出來的屄吧。很多芒市的居民都知道這座門樓的牆面上釘著兩個大的釘子,就在這個女人身體上邊,更高點的地方,比一個人舉起的手臂還要高。它們當然是用來釘人的,而且它們也一定釘死過人,只是死的到底是誰,以及死過多少個不是那麼的確定而已。在芒市的各種傳說中,被掛在那上面經過幾天掙扎直到最後嚥氣的是在某一次圍城之戰中城破被俘的土司,或者反過來,是搶掠失敗失手被擒的土匪頭目,而在另一些版本中則是與人私奔又被抓回的富商的小妾,但是也有可能,是與盜賊勾結殺死了主人的丫環。
  在最新的這一次,開始的時候,印度人是用繩子的。他們用繩子捆住孟虹的手腕,從對面路邊的車馬店裡找了兩張飯桌和一副條凳。很多人花了很大的力氣,把女人扶到凳子上,另一些人站到桌子上拉起她的手臂,才把她的手腕上和鐵釘系到了一起。他們暫時讓她站在凳子上。不過當她身體的重量逐漸地落到她的兩隻腳上以後,她的雙腿失去控制般地顫抖不已,而且越來越劇烈。血開始從她的腳底下和指甲縫中重新滲透出來。

A10
女人最終的分娩,是在第二天早晨太陽升起以後才開始的。在那之前,一陣一陣越來越頻繁的陣痛,使她覺得忍受這一個晚上就像忍受了整個一生那麼長久。
  而這一夜無窮無盡的疼痛,確實就像孟紅還將要度過很多年的人生的一個縮影:無法擺脫,從不停止的,遍佈全身沁入心肺的痛苦,似乎是直有等到死亡才能結束。背靠著冰冷的磚牆,女人舔著腫脹乾裂的嘴唇喃喃地說:「讓我死吧……」
  「她說什麼?」
  有人問,「大肚子妹妹,你要喝水?」
  手裡的皮帶揮起來,抽在她的臉頰上。
  除了被懸吊在城們一側的磚牆上展示她的裸體以外,整個夜中她還被解下來過好幾次。有些運輸的馬隊在走過整日的山路後,會比預定的時間更晚些到達目的,士兵把它們攔在芒市的城門前。
  「女人,有光屁股女人,一個一個的幹,幹完進城!」
  到那時,被驅趕來的居民們已經悄悄地四散溜走,一個也不剩了。辛格上尉自己也沒有等在那裡過夜。留下的兵們已經在邊上點起了兩大篝火,照著亮。他們大致已經百無聊賴地在那些年輕些的女俘虜們身上做過不止一次,現在只能看別人做來找樂了。
  放下吉普車的後擋板,把解下來的孟虹扔到後廂裡,女人的屁股挨著車沿,向下垂著雙腿。現在她脖子上的木頭牌子和手槍,還有肛門裡插的鉤子算是被取掉了,只剩下穿透了乳房吊著的那顆訓練榴彈。
  「幹她。對,只干她一個。嗯,嫌她的肚子大啊,嫌她的屄爛啊?她可是大官的女人,干了轉運的……」
  「挨著個兒,衝著她的屁股排好隊……有不肯幹的一定是民解的人,當場槍斃!」
  在凌晨以前,有三四個馬幫經過了城門。等到女人感到腹部規律性的疼痛和收縮的時候,她實際上已經沒有力氣喊出聲音了。
  「救救我……求你們了……哎喲……我不行了……」
  她仰天躺在車板上,無力地摟住自己的肚子,盯著朝向她附下身子的人們。她的眼睛從眼眶中凸出出來,佈滿了血絲。
  「讓我生……把他生出來……」
  她說。
  「嗯。把她掛回去。」
  一個冷酷的聲音說。有人撿起扔著的繩索遞上來。
  「不,用這個。按住她的手。」
  他握著的是一把尖銳的長柄的錐子,那東西好像是跟著李鐵匠一起從他家裡帶出來的,他把它在篝火中烤得通紅。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人的殘暴行為總會在某個時候失去控制,人最終會變得完全瘋狂。男人們按著孟虹的手掌和手腕,把她的小臂緊壓在車欄上。錐子熾熱的尖接觸到她的皮膚的時候,她整個身體劇烈地抖動了一下。然後是蛋白燒焦的臭氣。女人沙啞的哀號聲。他在穿通女人手腕的過程中幾次重新為鐵錐加熱。
  最後這一回,孟虹是被鐵絲穿過手腕上貫通的傷口吊到牆上去的。在篝火的後邊,她的全身亮晶晶地佈滿了汗水。印度兵們笑罵著,把她腳下墊著的凳子踢開了。女人開始掙扎起來,在空中揮舞著她的兩條光腿。
  很難想像,她在經過了這樣的一天一夜之後還有力氣活動。但是她的孩子正在那中間伸出頭來……她必須給他讓出空間。女人嗓子裡混雜著咳嗽,嘔吐的聲音,就像是沙子和玻璃摩擦「算了……她會死的。」
  有人說。他到邊上找了個看起來年紀大些的女俘虜:「你,去幫幫她。」
  她最後在孟虹的胯下接住了那個血淋淋的孩子。她看來確實有接生的經驗,她向士兵要來了一把刺刀,並且在用它割斷臍帶之前,走到篝火那邊用火烘烤消毒。
  男女俘虜們在早晨被驅趕著走回學校的營地,包括孟虹。她當然已經處在完全不清醒的狀態,攙扶著——實際上是摟抱著和拖拽著她行走,花費了人們更多的力氣。她的兩腿內側粘結著乾涸的血跡。在她們的身後,那個年紀稍長的,赤身的女人,懷中抱著同樣赤裸的嬰兒。他是一個男嬰。
  也許,按照辛格上尉的指揮風格,他應該滿足於繼續堅守在拉上了鐵絲網的,帶圍牆的營地裡履行他的職責。不過他的一些參謀們指出,應該有所行動,應該藉著昨天這一場重大勝利的機會,乘勝前進才對。辛格想,他們說的也有道理。
  辛格的營在下一天出動一個連掃蕩了芒市十多里以外的一個村子。士兵們奉命帶上孟虹,她在一間雜物間裡被關了一天一夜,到那時,她已經全身浮腫,遍體血污,而且正在發著高燒,差不多已經沒有人的形狀。為了讓她清醒些,她被拖拽到水井邊上,打起水來從頭到腳的澆上去。然後把她肚子朝下,橫著擱在馬背上。她的手腕仍然被穿通的鐵絲捆在一起,背在身後。抬她上馬的男人發現,和前一天相比最大的變化是她乳房,她們在一夜之間從兩隻皺縮的皮囊變成了一對飽滿的果實,腫脹,堅實,在柔軟的皮膚下邊埋藏著凸露的肉塊和筋絡的結。
  現在她們被擠壓在女人的胸脯和馬側之間,正在從頂端分泌出白色的汁水,順著馬的毛流淌過一段弧線,斷續地滴落在田野之間的泥土路上。
  他們依舊帶上了那個女俘,讓她抱著陳春和孟虹的孩子,她和她懷中的嬰兒一樣,仍然完全赤裸著身體,女人還被繫上了腳鐐,她艱苦地拖著兩隻腳,緊跟在馬屁股的後邊。
  辛格的人把那個叫橫籠的小村包圍得水洩不通,然後趕出所有的村民。他們驚訝地看到村口的榕樹下綁著一個全身上下一絲不掛的,奄奄一息的女人。另一個同樣赤裸的女人跪在旁邊,懷抱著一個嬰兒。
  在對獨立運動時期各種事件的前因後果進行回顧的時候,人們會發現,一直顯得怯懦和遲鈍的辛格上尉在這一天創造了一個開端。這一天發生的事,在幾年以後顯現出了後果,並且決定了孟虹一生的命運。
  辛格和所有的印度僱傭兵並不瞭解誰支持民解,不過因為橫籠距離芒市不遠,他們至少知道誰最有錢。橫籠主要地是一個楠族的村寨,四十多歲的家支的實際上,族長莫棟一直以來都與芒市的政府當局保持著不錯的關係,在戰亂的環境中,他的家族從更遠的山區收購農林產品,木材,水果,運進城裡,而幫助城中的商人們轉運最為簡陋的工業製品,刀子,鐵鍋之類。不過這些並不是辛格關心的事。
  他的士兵把莫棟弄到孟虹跟前的時候,莫棟一開始以為那只是官兵們的一個玩笑,是為了恐嚇村民們所安排的戲劇。為了配合印度人的表演,他甚至試著要讓自己輕鬆地笑出來,不過在那麼近的距離上注視一個楠族貴族婦女的赤裸身體,還是使他感到尷尬,他往邊上偏過一點臉,盡力維持住一點僵硬的笑容。
  問孟虹,他幫過你嗎?他們家給民陣送過糧食吧?
  他幫民陣買藥,買槍?有過沒有?
  她根本睜不開眼睛,她的臉像一個被泡爛了的水果,沒人知道她的神志是不是清醒的。她只是含混地發出了一些不連續的聲音。
  快點,讓她回答……讓她說點什麼!
  有個年輕的尉官抬腿跺到女人腫脹的像個發面饅頭似的赤腳上,孟虹嘶啞地狂叫了起來,她猛烈地朝外挺出腰腹,像一張弓一樣僵硬地支撐在樹幹上……如果不是因為手臂被反綁在大樹兩側的話,她肯定要跳到空中去了。
  軍官再踩下去。第二,第三下。
  她說,是的,他是民陣的人。有人解釋說。
  族長莫棟被拖到一邊,辛格在那裡組織了一支四個人的小型的行刑隊。「不是……她不是……我不知道……」
  莫棟語無倫次地說,他的臉上仍然保持著奇怪的微笑。
  「跪下!」
  他的屁股上挨了一槍托,然後是「預備……放!」。一個女人尖叫了一聲。在榕樹邊上,那個懷中的孩子開始大哭了起來。
  辛格對小軍官說,帶人去他家,他的財產要全部沒收。還有,他有幾個兒子?
  帶到那邊去,一起解決掉。
  下一個村民又被拖出來推到孟紅身前。「看他。他是民陣嗎?他是你的人嗎?」

B11
旱季的太陽像流淌的火焰一樣,毫無遮掩地傾瀉在紅土地上。在北部的朗楠高原一帶,從三月開始到六月結束的旱季幾乎要持續近半年時間,在那些月份裡,天上根本是看不到雲的。不過那裡是全國範圍內海拔最高的地區,所以即使是這樣持續的大晴天,大部分地方的溫度也並不很高。但是龍翔營地在坦達城外,芒河流下朗楠高原的出口處,山區從三個方面圍繞著一個半盆地。這裡很熱。
  我們住的地方是一個用木頭柵欄圍起來的大房子,四面是完全透風的,頂上馬馬乎乎地蓋著帶波紋的薄鐵皮。它只是擋了些雨水,擋住了直射的太陽光。但是它現在在太陽的炙烤下是滾燙的。一共有四間這樣的房子。在殖民時代最後的幾年裡,龍翔營地的臨時拘留中心在大多數時間中一直關押有二三百個犯人。在這間大概十五平方公尺的木籠子裡,很多時候都會被滿滿地塞進五六十個人,一般其中會有十幾個婦女。
  每個人,不論男女,全部都是赤裸裸的。從我們進入龍翔營的第一天起就是這樣。「脫光衣服,現在,立刻!」
  旁邊一直點著一個大火堆,從囚犯們身上除下的一切,直接扔到裡邊,什麼都沒有留下,也沒有什麼解釋。這就是把關押在首都的政治犯們送到軍管地區的好處,這裡不需要浪費多餘的口舌,也不需要多餘的法律。
  難友們會照顧我們,讓幾個女人擠在一起,而且靠著圍欄,這樣有可能可以吹到一點風,如果有風的話。
  當然,那個時候就沒人能躺下了。那往往是政府方面的一次掃蕩剛剛結束的時候,他們從高原上帶回大批俘虜,然後用皮帶,槍托,把人往籠子裡塞進來,最後用粗鐵鏈拴上門。所有的人只能緊緊挨在一起,直挺挺地站立著,沉默地,無窮無盡地等待下去。在白天,我們等著太陽繞過整個天空,最終落到西邊的棕櫚樹叢後邊。接著,用整個晚上等待它從另一頭重新升起來。
  木籠中很快瀰漫起惡臭。所有人都在出汗,還有排泄。每天每個籠子有十多分鐘的放風時間,解決囚犯們的所有生理需要,吃和拉。除此之外柵欄門是永遠不會打開的,即使緊挨在我身後站著的那個中年男人已經死了,我能感覺到他的多毛的胸膛正在變冷,變硬,他沉重地壓在我的赤裸的背脊上,正在往下墜下去……但是他仍然不得不繼續站在那裡,由他周圍的人承擔著重量,直到明天開門放風的時候。
  死一個人就會鬆動一點。更多的囚犯是被直接處決的,時常有人因為各種原因被帶到監房外邊,在所有囚犯的注視下朝他的後腦或者胸前開上幾槍。因為在營地裡處理屍體很麻煩,大規模的行刑是在其他地方進行的。軍隊會出動幾輛卡車,以及更多的士兵,把幾乎是任意挑選的受害者帶離基地。團結政府成立以後,在坦達城的周圍地區不止一處發現了掩埋有大量屍體的墳場。
  在我們這排木籠的對面,相隔幾十公尺的紅土空場之外還有一排瓦房,那裡的每個監室跟我們住的大小差不多,不過是磚砌的牆壁,只有正對我們的一面是鐵柵欄。那應該是龍翔軍事基地一開始為被拘留的敵對人員準備的地方,到後來地方不夠了。
  土場中間豎立著兩根被陳舊的血液染成暗黑色的木樁,其中一支在接近頂端的地方還釘著一道橫樑,這使它看上去像是一具陰沉的十字架。地上散亂地扔著一些草繩,鐵釘,有一個很小的鐵籠子,可以把人像動物一樣的塞在裡邊,還有一個用束緊的稻草簾鋪頂的小涼棚,裡邊放了一張籐編的椅子——這東西是給看守折磨我們的時候休息用的。
  在更遠些的地方,兩道一人高的鐵絲網一裡一外把我們這兩排建築圍繞在當中。警衛們待的地方還要在鐵絲網之外,他們百無聊賴地蹲在兩層樓高,木架結構的崗亭裡,向下注視著這一切。
  監室中並不是每一個人,但是的確有很多人,一直都戴著鐵製刑具,包括我自己,所以在那天下午一開始的時候,我們都沒有注意到鐵鏈的聲音。後來我們才看到,有四五個兵正帶著一個女人從空場的一頭走過來。那本來也是每天的常事,每天都有姐妹們被帶出拘留地,一般是為了把我們送到基地的軍隊營房裡去。
  龍翔營地是殖民政府控制北部朗楠高原的重要據點,它在坦達城外佔據著幾平方公里的一大塊地方,這裡邊有軍隊的醫院,修理廠,軍火倉庫,商店……還有我們這個俘虜營。當然,龍翔更主要的是駐軍。駐紮在這裡的既有英國部隊,也有蔓昂政府的士兵,後來還加上了數量不少的印度僱傭軍。這意味著數以千計剃著平頭,精力充沛的年輕男人。我們有時會被迫在擠滿士兵的宿舍裡赤裸裸地待上幾天幾夜。
  女人低著頭,長及腰際的頭髮散亂地披掛在她的臉頰,還有赤裸的胸脯上,她在滾燙的沙石地上慢慢地挪動鎖著鐵鏈的兩隻光腳。天很熱,我臉上淋漓的汗水模糊了眼睛,而且長時間的站立也使人的體力和精神都接近崩潰,我想那裡邊的每一個人都處在夢遊的邊緣。但是……像一道電流穿過我的身體一樣,我突然覺得,那女人身上有我非常熟悉的東西。
  還在她走到我們的木籠對面之前,她還沒有抬起頭,我就已經知道了,她是虹。她是虹姐。
  自從蔓昂分別以後,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虹,我以後知道,那已經是在她遭到逮捕的半年之後了。
  在最終坦白並且認罪以後,孟虹被帶到朗楠高原上,參加政府方面的軍隊針對民陣根據地進行的掃蕩作戰。士兵們在崎嶇的山路上抽打著虹,迫使她踉踉蹌蹌地跟隨著他們,進入一個又一個零星地分佈在山嶺之間的村寨,為政府軍隊指認他們所謂的民陣分子。虹並沒有因此得到更好些的對待,在每一次行動之後她都被折磨得奄奄一息,都要留在龍翔的軍隊醫院中,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才能恢復過來。不過等到她稍有好轉,就被送進了基地的集中營裡。
  有個軍官說,就這,朝這邊,跪下。虹站住,轉向我們這邊,慢慢地屈腿跪下,然後抬臉。她略微地晃了一晃頭髮,想讓它們分開到兩邊去,接著又抬起銬在一起的手把髮絲掠開。那個站在她身後的官揮起皮帶抽在她的背上,打擊的聲音清脆響亮。他說:開始吧。
  女人因為疼痛而急劇地向另一側偏轉過身體,兩隻乳房一先一後甩向空中——她的肢體修長瘦削,但是乳房仍然豐碩飽滿,當時她還在哺乳期。她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又睜開。虹的目光現在直視在我的臉上,只是,看上去毫無表情。她開口說話,低沉的聲音刻板而單調。
  「我是孟虹。我是民族解放陣線的副主席。我殺過很多人,我犯了應該千刀萬剮的大罪,現在我罪有應得。不要學我這樣反對政府……」
  她的嘴角被撕開了一個口子,翻起來一小塊肉皮。在她的額頭上另有一條已經癒合了的疤痕,除此之外,虹的臉看起來還算整齊,不過從脖頸開始,再往下直到整個身體,她的全身上下到處佈滿了大小不同,形狀各異的刑傷的印記。條狀的鞭痕,塊狀的烙印,還有斑斑點點的刺傷和燙傷,曾經被粗暴地割裂和烤焦的皮肉,在重新生長的時候沒有得到照顧,它們草率地覆合到一起,糾結扭曲著凸出在女人的軀體表面上。
  孟虹起身走向我們邊上的監房,她最終圍繞著空場轉過了一個圈,跪在每一間囚籠的前面,重複了一遍剛才說過的話。
  「說完了?都跪過了?好,太陽不小嘛,嘿嘿嘿。到中間,那根木頭樁子底下去,跪著,曬會兒太陽吧。」
  虹繞完這個圈子以後是在我們這排木籠的對面。她起身朝中間只走到第二步,身體突然失去了重心,她踉蹌地向前撲倒在地上,那是跟在她後邊的軍人從身後踢在她的膝彎處。那人跨步上前,繼續踢她的肋骨和臀部,女人赤裸的身體在地下沉默地翻過來,又滾回去。
  過了一陣才有人開口說道,誰讓你走過去了?是叫你爬,爬過去!

B12
虹整個下午跪在兩排囚室中間的土場上,她赤裸的身體上流淌著汗水,在耀眼的陽光中閃閃發亮。軍人們在做著準備,打來了一大桶水,又弄來了一個小火爐。裡邊插著我們都很熟悉的烙鐵和鐵鉗。「讓警衛營多派點人來。」
  有人說。
  他們在等最熱的時候過去。在太陽偏到西邊以後,更多全副武裝的士兵進入集中營裡擺好了陣勢。然後開始從監室中往外帶人。
  這是孟虹每一次被帶進鄉村,指認民陣人員的情景重演。囚徒們被帶到虹身前,要虹說出他的名字和職務。實際上,虹根本就不認識我們之中的絕大部分人,她不可能知道游擊隊中每一個成員,更不用說有許多的被關押者其實只是普通村民。不過軍人們並不在乎這些。他們扯著她的頭髮,把她的頭一次又一次地撳到水桶裡去。
  「曬一天太陽嘴很干吧?現在就讓你喝,多喝點……好,現在再看看,他是誰,是不是你的人?」
  她確實說不出來,還是迷迷糊糊地搖頭。有人拽高她的手臂露出腋窩,把在爐火中烤紅的鐵條按上去。這讓女人淒厲地尖叫了一聲。
  「他不是那個誰誰嗎?」
  邊上的人隨口報了個名字,「他是你的支隊長,是吧?」
  他們開始踢女人漲大的像球一樣的肚子,那裡邊全是水。她一邊嘔吐一邊說:「是……哎喲……是的……」
  和每次一樣,每一個被這樣甄別出來的「民陣分子」都被立即處決。為了製造恐怖的氣氛,那天是在營地裡殺人最多的一次。受害者大多是男人,赤露的男性屍體雜亂地堆積在場地一邊,四處充斥著血腥的氣味。
  在天幾乎全黑前被帶出籠子的是一個女人。在經過了指認程序以後,有個軍官說,天黑了,點個火吧。幾個男人把女人按在地下,他們用傘兵刀在她的肚臍底下割開一道裂口,赤手從傷口裡把她的肚腸往外拖。血水把他們的手,和她自己的肚子,沾染得濕淋淋的。不知道最後用的是釘子還是帶刺的鐵絲網線,那條一直扭動糾結著的東西被拴到了木樁的腳上。
  那是跪著的虹對面的木樁。人群讓開了些,剩下一個兵提上一個油桶,把裡邊的液體潑灑到女人身上。現在散開的是汽油的味道。女人竟然支撐著身體坐了起來,她捧著自己裂開的肚子,低著頭,呆滯地凝視著。火苗突然從她光裸的大腿上串了起來。
  她先用手去撲,手也被燙到以後又試著躲開,不過她已經沒有力氣站起來了。
  火焰在她的皮膚上四處蔓延的速度很快。我們默默地看著她一連聲地嘶叫著,在地下輾轉翻滾,距離木柱越來越遠,而她的腸子拖帶在她的身後,越拉越長。當她盲目地滾回去的時候,她的肢體和自己的血淋淋的內臟纏繞到了一起。
  很多女人在哭。「你們這些野獸……你們要遭報應的!」
  有一個年輕女孩尖銳地喊了出來。空地外崗亭上的探照燈劃過去,把那個木柵的籠子照得雪白通亮。
  「好,你有種,把她弄出來!」
  那邊一片混亂,兩邊的監房中都有人在喊叫。
  小姑娘被拖到了中間,之後,有士兵端平了衝鋒鎗開始掃射。他們是對著那間騷亂的囚室。
  「她是你的人吧,書記同志?哼哼,是你老公的小老婆?」
  「她說是,她說是他老公的小老婆……」
  「很好。把陳春的小老婆吊上去。」
  這是一個十分矮小瘦弱的女孩,長著一對細長的眼睛和一個尖下巴。她也許只有十五歲。她在鐵釘釘進她的腳踝的時候繼續嘶啞地叫罵著。
  「割下她的小奶子,塞進她嘴裡去。」
  繫繩的鐵鉤鉤住她被釘穿的腳腕,人們拽著繩子把她的身體吊到空中去。直到女孩分開雙腿,倒掛在虹身後那根木樁頂端的橫樑上。她的左胸只剩下一片很大的創口,割掉的乳房一半在她嘴裡,另一半像一片破布一樣搭在她的臉上。為了不讓這塊東西掉出來,用草繩象馬嚼一樣繞著她的嘴,紮了一個圈。
  「刀,刀呢?」
  接過來傘兵刀,蹲下去握住女孩右邊的乳房,順著上緣鋸下去,一直到,她的右乳房也變成一塊碎肉,靠一點剩下的表皮牽連著,垂吊在接近她下巴的地方。女孩的手臂已經背到樁子的後邊捆上了,她背貼著木柱,沒有剩下多少掙扎的空間,只能是猛烈地往兩邊甩著頭而已 .火爐被人踢著,從地下滑過來,停在女孩倒懸著的頭下邊。她撒開到下邊的頭髮在火焰中飛舞起來,迅速地扭曲變形,還燃起了一些小的火星,它們很快就變成了灰燼。現在,女孩的頭頂距離爐火只有二三十公分的距離,她的額頭被烘烤得通紅透亮。我們注視著她緊閉著眼睛,更加劇烈地掙扎,她的臉上流滿了閃亮的汗水,但是很快就變得乾燥。女孩的臉在高溫中皺縮變形,最終變成了一種枯裂的皮革一樣的東西。她現在看上去像是一個戴上了一副醜惡面具的大頭娃娃。
  在土場中間,有些兵們把虹弄到那個空鐵籠子的上面,仰天躺著。他們開始強暴她。那裡兩頭的柱子底下都燒著火,在夏天太熱了,人們討論了一陣,把赤裸的女人拖起來,拽著頭髮在地下拉扯著。他們把虹一直弄到我們的邊上,我們的腳底下。
  我待著的木籠在這個晚上被帶出去殺害的人不多。我們還是只能站立著,也沒有增加多少活動的餘地。一個K手下的人說,你們好好親近親近。兵們多半不認識我。K的人認識我。
  虹被提起來按在木頭柵欄上,她的濕淋淋的臉幾乎貼到了我的臉上,而她的乳房從立柱的空隙中間擠進來,壓緊了我的胸脯。我沒法後退。虹姐在我的耳邊粗重地呼吸著,在連續的性折磨之後,她的臉頰上透出不正常的紅暈,眼光呆滯茫然。吵鬧著的男人們聚集在她的身後,抓住她的腰迫使她向後挺起臀部……在一次一次的衝撞之下,她的身體越來越緊地塞在了欄杆的縫隙中間,被擠扁的乳房青筋暴露,在最激烈的時候,乳汁從她挺立的乳頭上噴湧出來。
  虹喃喃地說:……水,阿水,我想死,我想死。」
  她斷續的低語被嗓子深處發出的奇怪的呻吟聲打斷了,她抬起一條腿來,赤裸的肉緊貼著籠子的立柱上下摩擦,在那後邊立著更多長滿了粗重汗毛的,男人的腿。
  虹在抬腿的時候用單腿站在地下,扭動著腳趾頭維持平衡,當她放下腿以後又用力地輪流跺著腳,光裸的腳跟拍打在紅土地面上,咚咚地響。虹的下半個身體像一種液體一樣波動起來,虹姐的在晃動中飄舞的長髮灑進籠子,和我的頭髮交織在一起。她低聲地說:「……我站不住。」
  但是她的雙手被高高地銬在我們頭頂的橫樑上,她只能緊貼著我站著,蹲不下去。我從身體底下拔出手臂來,抬高到上面握住她的手,她們熱得發燙,虹可能一直在發燒。
  我想我們都失去了時間概念。沒有人知道已經過去了一個小時,還是整整的一生。最後我們知道的是,在她邊上已經沒有剩下不穿褲子的男人了。虹說:「……我站不住。」
  她墜在木籠邊上,屈腿半蹲著,只靠手腕上的手銬承擔著身體的重量。我覺得,我一直高舉著的手臂也已經麻木了。我幾乎已經感覺不到她們的存在。但是我始終沒有放開虹姐。那時候,另一雙手臂貼著我的腰肢,一左一右繞到了我的身體前邊。我和我後面的赤裸身體反正一直是緊緊挨在一起的,只是我們很少交流,我們都沒有什麼力氣了。但是很偶然的,有時候會。外面的整個場地瀰漫著濃烈的血腥氣味。為什麼是現在?
  其實我在期待。我可以借此忘掉我正置身其中的地獄。我不想知道他是誰,在擁擠的人群中間,每個站立著的人會不知不覺地變換位置,或者,他也可以有意識地換到他想要的位置。我不想回頭看到他的臉,我閉著眼睛,跟隨著正從後面操縱著我身體的那個男人。深入我吧,我只是個年輕女人,我心裡的苦我已經承受不了了,搖晃我,裝滿我吧,把隨便什麼都驅趕出去,在我的身體裡邊,全都是你就好……
  雖然是在夜裡,而且外面已經火光暗淡。緊緊地圍在我們周圍的難友們,不論女的還是男的,他們恐怕都知道我們是誰,也知道是誰正在做著什麼。可是他們看不見我的臉,也看不見我的眼睛。我咬緊了嘴唇不發出一點聲音,直到自己深深地陷入進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我有幾次從昏睡中恢復了一些知覺,我還能聽到虹姐正在我的眼睫毛邊上呼吸。她同樣半是昏迷半是沉睡地,靠在木籠柵欄的另外一邊。但是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從那裡被人解下帶走的。最後一次,我在夢裡突然打了個墜,驚醒了過來。
  天還沒有亮,似乎是天亮前最黑暗的三四點鐘。場子中間當然一直是點著燈的,但是很暗,黃色的光線只是正好勾劃出了那些堆積著的屍體的輪廓,他們赤裸的皮膚在燈下隱隱閃著亮光。地上積澱著大片黑暗的印跡,是從他們身上流淌出來的血液。在這些背景的前邊,赤身裸體,蓬頭散髮的女人坐在地下,一條腿屈,另一條腿無所顧忌地向前伸張開。她低頭往下看,在她懷中摟抱著一個同樣裸體的嬰兒,那個很小的小東西,正緊緊地扒在她的乳房上。
  他的旁邊站著兩個軍人,和另一個穿著楠族服裝的婦女。以後我們知道,她就是為陳春和虹姐的兒子接生的那個女俘虜。他們的影子在地下漫長地朝向我們延伸過來。我覺得我聽到了嘴唇吸吮著乳頭的濕潤的聲音,四周奇怪地安靜,不像是這個毒打慘叫不斷的集中營,卻像是它投射到另一個時間停止的,死寂世界的鏡像。
  以後我們知道,虹姐的兒子也在龍翔營地,一直由那位楠族婦女照看著。看守們允許她帶著孩子到虹那裡去餵奶。這一整天都在不停的殺人,也許是晚上孩子餓得太厲害,他們才讓她把孩子給送來了。

B13
和這個國家的絕大多數地方相比較,龍翔營都算得上是一個整潔嚴謹的地方。
  熱帶氣候的國家通常總是混亂的,骯髒的,四處洋溢著熱烈的腐敗氣味,蔓昂是這樣,坦達也是這樣。但是我們是在軍事基地。在這裡,外表一致的平房,一次可以建上十座,二十座,全都一模一樣,而在另一些劃出的區塊,搭建著成排的,同樣規格同樣顏色的帳篷。軍隊的要求是整齊的,規則的,在門前屋後不會有水缸,竹椅,凌亂的鍋碗瓢盆,可以想到,這裡就像是一盤被人操縱的棋局,而不像是人們自己居住生活的地方。
  不過這只是表像。真實的原因是:這裡邊沒有女人——自然也就沒有那些管吃管穿,管用的小雜碎了。
  「阿參,有女人的。」
  老虎對我說,「我們整天干女人,沒事就去4號區帶幾個女人出來幹。你要是不在乎雞巴被很多人看,就在那裡邊脫下褲子干,也成。」
  「不過有一個,她們的那東西都不怎麼帶勁了,松,松得沒邊。印度團那些傢伙太瘋了,每天都找4區要女人,到第二天早上她們都是被拖回來的……咱們這是在打仗,要求不能太高。讓茶壺帶你去,挑挑試試。」
  在我從英國回到國內的時候,政府方面和反叛力量的戰爭正處在最激烈的時期。我並不認為殖民主義還能在我的國家維持多久,但是我得找個事情做,而在打仗的時候,軍隊能開出的價格最高。而且,因為我的家族和宗主國的關係,他們的人脈關係都是在政府這一方的。
  我在K的處是個技術官,管通訊。當然,我去看過老虎他們打人,打男人,也打女人。對於我來說,看赤身裸體的女人挨打是一件奇怪的事,這跟我一直以來受到的教育完全不是同一件事。
  4號區中間有個小草棚遮擋著暴曬的陽光。下邊有張舊籐椅,我坐在上面。
  吹過來的風像燃燒的火一樣。我的軍夏裝緊緊地貼在我的背上,很不舒服。
  「這兩個人是我們手裡最大的官了,」
  茶壺告訴我:「這個長得高的是陳春的老婆。都說她很能打仗。」
  「不過她現在很老實。我們都幹過她。」
  在我眼睛前邊不到一米的地方,跪著兩個赤條條的年輕女人。她們緊挨在一起,背對著我。確實有一個更高一些,她的手臂和腿肚子上的肌肉看上去纖長而且結實,另外一個則很瘦弱。我看到她們披散著頭髮的肩膀和光裸的屁股,皮膚都被曬成了深棕的顏色,皸裂粗糙,色澤暗淡,凝結著乾涸的血跡。她們朝上翻起的腳掌沾滿了塵土,顯得很髒。而且她們身上有氣味。
  也許,是整個場地上充滿了臭味。在我兩邊的十多公尺之外,那些木頭和鐵條的柵欄後邊,站著,躺著,上百具一絲不掛的泛黃的肉體。因為空間不夠,或者是故意的懲罰,有幾間囚室被有意地塞滿了囚犯,挨在最外邊的女人神情恍惚地貼在欄杆上,她們的乳房從縫隙中擠出來,鬆弛地懸掛在外邊。
  不過茶壺看起來並不在乎。他也很不在乎地光著上身,只穿了一條短褲,拖著鞋。不像我這樣著裝整齊。他彎下身體攏開高個子女人披在背上的長頭髮,另一隻手順著女人的脖子摸索著。「多細的脖子,又長。」
  他的那隻手探到前邊去,「奶也大,還有水水呢,嘖嘖……好啦!」
  他往女人的後脖頸上拍了一巴掌:「趴下去,把屁股撅起來,讓參哥看你的屄!」
  他帶著點討好的笑容轉向我說:「要是您不想蹲下去,我可以讓她趴到那個籠子上邊……高度差不多,他們都是用那個干的。」
  不過她的屄看起來不怎麼樣。陳春的老婆確實像動物一樣趴在地下,塌腰挺臀,她還往兩邊分了分腿。看起來她已經很習慣這一切了。只是,她暴露給我們的生殖器官並不是兩片對稱的膜瓣,而是一堆扭絞在一起的皮肉,上邊殘留著深刻地陷進肉體表面的疤痕,而另一些地方,已經癒合的創口成條成塊地凸出起來。
  她們顯露出的粉紅的顏色也很怪異。在那之前我確實沒有見過女人的生殖器官能夠變成這種樣子。
  「呃……用火燙的……鉗子……」
  茶壺取下嘴裡抽到了尾巴的駱駝牌香煙,看了看,又吸了一口,然後把它按到女人的陰唇上,又擰了擰。
  女人只是強忍著在嗓子裡嗯了一聲。屁股很快地哆嗦了兩下,像寒顫似的。
  茶壺的手移開了那裡,留下了一塊暗紅色的瘢痕。
  客觀地說,我在那時候還是有了些反應的。但是我還是坐在那裡等待著。
  「我看看,我先看看。」
  我有點含糊地說。
  「唔……像參哥這樣英國回來的上等人……準是嫌她們髒吧……前兩天他們剛在這殺過人……」
  「沖沖就好點,大家都懶……反正我們不住這,住這的這些……他們也沒幾天日子好過了。」
  「……給女人洗澡很好玩的。我來!」
  茶壺下了個決心似的說:「你!」
  他用腳踢著那個高個子女人的屁股說:「到柱子那邊去,背靠著柱子,站好了。」
  茶壺找來了幾個警衛連的兵,把馬達發動起來。鐵網外邊有條溪流經過,龍翔基地裡邊是有水源的,只是花不花這個力氣而已。茶壺舉起拖著軟管的龍頭試了試,水柱直竄出來,往天上劃出一道高拋的弧線。水壓很大。
  那個高個子女人的手一直被銬在一起,現在被拉到高處,掛到了木樁上的某個釘子上。她被迫伸展開自己的身體面對著我們。茶壺得意地笑著,把噴嘴壓低,這股水流掃過土場,最後幾乎是垂直地打在女人的臉上。一瞬間,她滿臉上飛濺起水花,和她自己絲絲縷縷的頭髮。
  「打她的奶子也很好玩。」
  茶壺說。他做給我看,水的衝力現在撞擊在女人的乳房下緣,然後在她的胸脯上噴湧開來,女人的兩隻乳房浮游在它們上面,像是兩頭在激流裡邊漂蕩著的白鵝。
  水柱繼續向下,掃過她的肚子,理所當然地停留在她的兩腿之間。水流結結實實地緊貼著她兩腿之間的縫隙注入進去,一瞬間散裂成了浪花和泡沫,從她的髖骨和臀部後邊反轉出來。
  哎呦,哎呀。女人開始發出呻吟。她的膝蓋有點蜷了起來,她掙扎著試圖彎腰,想把自己的身體往後退縮似得。她臉上的表情難以形容。
  「再來這個……小婊子,輪到你了。」
  另一個女孩一直跪在我們前邊,茶壺直接踢倒了她,他再跟過去踢她的肋骨,讓她翻過身。水傾瀉直下,距離很近,液體打在人肉上發出辟啪的響聲,結實,濕潤,可以看到她的肚子在水柱下凹陷了進去。水霧把我們三個人籠罩在裡邊。
  那個女孩把自己縮成一團,用帶著手銬的手遮掩住自己的臉,倔強地一動不動。這讓茶壺覺得不那麼好玩了。他蹲下去拽住女孩的頭髮,讓她的臉暴露出來,並且保持著朝上的姿態。然後他把龍頭往她的嘴裡塞進去……女孩在掙扎,不過茶壺比她的力量大得太多了。開始水是從她的嘴角里回流出來的,但是茶壺繼續把那東西往深處捅進去。女孩的手臂在空中盲目地揮舞著,突然停滯在一個奇怪的角度上,我看到她在水幕後邊瞪圓了的瘋狂的眼睛。從她的身體內部發出一種響亮的嗝逆聲,聽上去很可笑,有點像是一種鳥在叫。然後她的腹部就開始鼓了出來。
  「用水可以打死人。警衛連那些無聊的傢伙試過。」
  茶壺說。他把水龍從女孩的嘴裡拔了出來,任由那個女孩在地下翻來覆去地嘔吐著。「從鐵絲網剪一段帶刺的鐵絲,繞在這個口上,擰緊。」
  他關掉水,用手轉著圈比劃給我看:「塞進她們的屄裡邊去。再一開水泵,你看她們全身扭得那個樣子阿……嘖嘖嘖。」
  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開頭他們還是把她捆在樁子上的,後來就把她解開了,讓她滿地亂爬……據說到第二天早上才斷氣……不過也許,是他們把水管拔出來的時候拉翻了那女人的肚子吧,誰知道呢?要不,參哥我們現在來試試?」
  用陳春老婆試當然是不行啦,這個也不行,這個是他們管宣傳的……把她們玩死了事情就大條了。去籠子裡隨便找個出來,是女的就好。男的……男的其實也行的,屁股……屁股……哈哈哈。
  不過那天我們沒有試。茶壺幫我把那兩個女人弄上了車,我們開回了處裡。
  不管怎麼說,干一回陳春的女人還是件有刺激性的事。我沒把她們帶到宿舍,而是在審訊室裡做的。那裡那幾天沒有任務,也就沒有人。那個瘦小的女孩一直在嘔吐,她很快就沒有東西可以吐了,只是空虛地乾嚎,四肢抽搐著蜷縮在一起。
  但是我還是把她按在審訊室裡的那張木頭檯子上,進入了她的身體。
  以後茶壺也輪流幹了她們,再以後就沒人了。我們不知道該做點什麼別的。
  茶壺說:「沒事就只好揍她們了……閒著也是閒著……」
  前輩們都不在,茶壺很高興有顯示一下的機會。連盈水一直仰天躺在那張檯子上,茶壺從屋頂上弄下些鏈條之類的,捆住她的腿,分開了往上面拽。「這樣她的屁股才能靠到邊,而且還有點朝上……抽上去……也看得清楚。」
  茶壺說。
  弄好以後他找了根鞭子,往女人的大腿中間抽了十來下。女孩的反應很大,這些我以前都見到過了。然後他把那東西遞給我說:「參哥來試兩下?」
  我看了看那個刑具,就是用幾股普通電線擰起來的,一頭用布條纏了個手抓的握把。不過因為裡邊帶銅,弄成這樣一條以後提在手裡,出人意料地沉。
  那是我頭一次動手打女人。
  殖民時期結束以後,我在蔓昂經營一家通訊設備公司,代理幾個牌子的歐洲電信器材。公司和政府的各個部門也有不少交往。我在公司做的午餐會上見到過連盈水。我想,她肯定不會記得我了。

B14
在龍翔,K的處有隨便往外提人的權力,負責看守拘留所的基地警衛連根本不會來管我們。我後來想到,如果那時候民陣的人找到我,是有可能從龍翔弄出人去的。當然,對連盈水和孟虹這樣的人就不好說了,那會造成什麼樣的結果,我的家族還能不能保得住我,誰也不知道。我以後也沒有再把她們帶出拘留營地。
  不過那天以後,我去那邊的次數確實增多了。
  在我的印象裡,那一段時間,孟虹只要是在龍翔,就被用鐵鏈栓在空場中間。
  鏈條一頭鎖住她的脖頸,另外一頭繫在木頭樁子上。每天晚上,用皮帶抽,用腳踢著,強迫她把自己塞進那個低窄的鐵籠子裡邊。到早上會把她弄出來,在木樁前邊端正地跪好,不管那天是烈日暴曬,還是狂風大雨。軍隊當然是故意地用盡方法,侮辱他們的敵人。按理說,我自己似乎和軍隊的意見沒有太大的關係。也許我只是無聊。
  我走過去朝下看著那個面容憔悴,眼眶深陷的女人,她的眼睛的焦距好像在我身後很遠的地方。在很長的時間裡,孟虹似乎已經變成了一個人形的物品,我幾乎不記得她說過什麼話。當然,這事的原因在於,已經沒有人還在乎她說什麼話了。僅有的能聽到她發出聲音的時候,只是在她挨打的時候。還有,在基地的那個女人把她的兒子抱過來,讓她給餵奶的時候,那時我看到她的臉上才是有表情的,像一個女人一樣的表情。
  我要孟虹把手背到腦後。順便踢了她一腳。茶壺他們一直是那麼做的,我很快也學會了。她的手一直被銬在一起,有時在前邊,有時是背銬到身後,全看當天值日的士兵高興了。在她舉起前臂繞過頭頂,抱住自己後脖頸的時候,我還看到了她手腕上的舊傷:她的兩隻腕上各有一個很深的,癒合不良的凹陷——聽說駐在芒市的印度人曾經用鐵絲穿通了那地方以後,把她掛在城牆上。現在看起來,居然還好,手沒有被徹底毀掉。
  然後我說,起來,站起來!蹲下去,分開腿。好。起,蹲,起,蹲。對,就這樣。不准停。
  我走回草棚下邊坐下,把她留在太陽地裡,紮著馬步,兩手抱頭,無窮無盡地重複著那套站起,下蹲的機械動作。我看著汗水從她全身上下湧現出來,匯聚在一起,流淌過她的胸脯,肚子和腿,在她的赤腳邊緣滲透開去。她的乳房蹦蹦跳跳的,看上去竟然顯得既快樂,又淫蕩。
  她要是慢了就罵兩句,再不行就上去揍她。到最後她會筋疲力盡地昏倒到地上。對,這也許只是無聊,也許,這就是男人控制女人的終極幻想,蠻不講理的,惡作劇的,暴力的……而且那還是個赤裸裸的女人。沒有比這更接近夢想的現實了。
  還有權力。對於女人的生殺予奪的處置權力。就好像她是一件完全屬於你自己的私人用品。
  老虎後來發展到,每次戰爭行動結束以後有新人被送進拘留地,他都要去挑一個出來。軍官是有單間宿舍的,開始他讓那個女孩留在自己的房子裡,過一段時間覺得厭煩了,他就會把她帶到外面,找棵樹用鐵鏈把她鎖到樹幹上。我們的處干的活兒算是處理機密勤務,在基地裡也是禁區,我們有一片用鐵絲網包圍著的,不小的荒地,一些零星的平房散佈在樹林和茅草從中間,有的是宿舍,有的當做審訊室,也有很多空關著。然後,那個女孩就會一直待在路邊的什麼地方,整天赤條條地跪在那裡。既然孟虹在拘留營那邊是這麼呆著的,她的人就也該這麼呆著。
  老虎說:「給我記好了,你沒幾天好活的。等他們下次新逮到女人了,就割你的肝炒著吃。我吃過十多付女人肝花啦。」
  「你知道我怎麼弄的,你肯定沒忘吧?」
  她應該是沒有忘。老虎一直在審訊室裡做這件事。那裡為了燒紅燙人的烙鐵,鉗子,一直是有火爐的,還有鼓風機,可以把火燒得很猛,炒菜很好用。不過他們還是先燒上了水,燒開以後還讓那女的看:「看看,等會兒你的肝片要在這裡邊過一道。」
  他弄點蔥姜之類,他對這事是認真的。一般總會有處裡的人在看熱鬧。他們見得多了,並不在乎。其實是,還有一起吃的。他們中的有幾個人,我在戰爭結束以後很久還在蔓昂遇到過。
  老虎讓他新找來的姑娘跪在一邊,看著,不准閉眼睛,閉眼睛就打。再把前邊那個,在我們中間生活了二三十天的女人釘住手腳,固定在檯面上。往她肚子上劃個口子,老虎直接用手,把她的肝從腹腔裡撕扯出來,就像對待一隻母雞一樣。肝塊用水沖沖,切薄片,在那口鍋裡汆一下褪掉血氣,再起油鍋。後邊就跟做豬肝沒什麼不同了。
  即使是到了這個時候,檯子上的那人還不一定就斷了氣。不過因為疼痛,流血,因為緊張和恐懼,她應該是已經沒有清醒的意識了。
  「看到了吧。下一個就是你。男人都喜新厭舊的,你今天算是見到啦。」
  那時候我的手下也管著幾個人。老虎整天這麼干讓我很有壓力。下一次掃蕩結束的時候我也去4號區找了個女人出來,把她關在我們平房的一頭,發電室隔壁的雜物間裡。
  我讓人找老虎要了幾副手銬,把女孩手腳分開銬在一張行軍床上。她在被捕以後肯定挨過打,眼睛底下都是淤青,半邊臉是腫的。據說她是民陣武裝隊伍的成員,還可能是一支小部隊的頭目。在50年代的北部,十八九歲的女孩,就是很成熟的大女人了。她們的胸部發育得很早,常走山路的土著女人,腰腿也很結實。在整個中亞和東南亞,婦女從很小開始,就是承擔各種勞動的主要力量,結果等到戰爭開始的時候,她們也變成了互相殺戮的重要力量。
  很奇怪。雖然整間屋子裡堆著生銹的發電機,腐爛的木頭箱子,牆壁上骯髒斑駁,滿地塵土,而且那張簡易折疊床上的鋼絲硌著我的膝蓋和腿腳。但是我對那次的體驗感覺很好。比坦達的印度妓女要好。女孩側過頭去不看我,我就打她的嘴巴,強迫她轉過臉來看我,而且要笑。每次差不多到了最後的時候,我都會把自己抽出來,爬下搖搖晃晃的床架子,點一支煙,把沒有燃盡的火柴扔到她身上。她抿著嘴強忍著掙扎的樣子很刺激。很久以後我才做完,開門,叫別的那些傢伙進來。
  他們帶了很多酒來,胡鬧了一個晚上。後勤的兵們過去沒攤到多少機會,這回他們很感謝我。我坐在一箱啤酒邊上,開了一瓶。一邊看著他們趴到女人身上,咬她的乳頭,用酒瓶捅她的陰戶。後來我才想到,那是我頭一次在下屬面前赤裸身體。那以後我也變得不怎麼在乎了,也常常光著身子在園子裡遊蕩。人最終都會因為瘋狂的環境改變自己,墜落比上升要容易。
  我想,我在喝醉以後又跟那個女俘做過一次。我只記得她的整個下半身全是滑溜溜的液體,已經浸滿了所有人的分泌物了。
  有一段時間,女孩一直被銬著手和腳,赤條條地關在房裡。誰想幹了就進去把門關上。在當時的環境裡,實際上他想對她幹什麼就幹什麼,沒人會為一個被抓住的民陣女土匪操心。就算把人弄死了,再去找一個來就好。點支香煙燙燙她的手腳和身體,折段牙籤,扎她奶頭……這都算是輕的,有一次她竟然被人用刀子割掉了左邊的整個乳頭,我以後一直不知道是哪個傢伙幹的。
  不過除了這些以外,她待在我們這,已經要比留在拘留營地裡,或者是被老虎挑中的那些姑娘好出很多。等到時間長了以後,我這裡就那麼幾個人,整天和女孩混在一起,最後都會覺得算是個熟人了。他們一直在基地裡做技術,對游擊隊的武裝分子也沒有多深的切膚之恨。其實是,軍隊裡的這些男人,自己也是些大男孩子而已。
  他們說,丹妹妹,給我們洗衣服吧,你看我們一夥大男人,整天堆一堆衣服要洗,煩死了。那時候他們已經跟她聊過天了,知道她的名字叫丹。當然,丹也根本沒有拒絕的餘地。洗衣服要用到手和腳,人得能活動,他們給她解開了手銬,用鐵鏈拴住她的手,鐵鏈的另一頭繫在她另一邊的腳腕上,兩隻手都一樣。這樣兩條鐵鏈在她的膝蓋前邊打個交叉,在交叉處也用副銅掛鎖鎖上。再給她戴上腳鐐。這樣她的手臂能活動,也能抬得起來,但是因為跟腳連在一起,所以抬不過胸脯。往兩邊也不能分得太開。估計她基本上是沒什麼搗亂的餘地了。
  她每天早上提個木桶,拖著手腳上的長鐵鏈條,沿著平房前的走廊去每個房間收衣服。然後到機井邊上,洗洗,晾晾,晚上再給大家送回來。
  在獨立戰爭的最後一年,宗主國英國撤出軍隊已經成了確定無疑的事。未來將會變成什麼,沒有人知道。基地裡人心浮動,軍紀渙散。K自己長期住在坦達城裡,幾乎就不在龍翔露面。我們這個處事涉高度機密,除他之外就沒人能管得著了。在老虎那邊,隔三差五的炒人的心肝當菜,在我們這邊,一群男人一起擁有了一個女人,洗完了衣服又想著讓她做飯。因為,基地裡統一送的伙食讓人沒法下嚥。
  我的人去伙房弄點菜來,以後還發展到開了警衛連的車去坦達買雞。就在丹住的那間儲藏室裡用磚頭砌了個灶,用鐵皮了焊個圓筒,捅到窗戶外邊去當煙囪。
  我們給丹找了把沒尖的,切黃油用的西餐刀,每次用完以後收走。她的手被鏈條和兩隻腳連在一起,鐵環又重,沒法大幅度的甩開,用這個小東西鬧不出什麼事情來。雖然是,用來切菜也不太好用,不過反正我們有時間,在其他的時候,她也沒更多的事要做了。丹燒個雞湯,散上香柳和芫荽葉子,再切點青木瓜……在龍翔能吃成這樣已經可以算是在天堂了。
  我想,到了後來,丹並不怎麼討厭給我們做飯。像一個和平時期的普通女人一樣,給男人洗衣服,做飯,還有……睡覺,這種似乎正常的生活程序催眠了她,似乎是現實被分離成很多片片,在某些的片段裡,人可以在虛假的表象中得到短暫的喘息。經常是,男人們被煮飯的香氣吸引,聚集到房裡房外,一邊抽煙聊天,一邊看著光屁股的年輕廚娘,看她手腳上拖帶著累贅的鐵鏈子,在爐灶前邊忙上忙下。丹有時候稍微撒點嬌,讓他們去給她打點水來。他們有時也會從後邊抱住丹,摸她的胸,然後把自己的短褲扯到膝蓋以下,讓自己得到一個快速的滿足。
  「丹,過來,給哥哥舔舔。」
  盛上一碟雞胸炒飯以後,靠在門框邊上。現在廚娘空下來了,有時間了。
  大家吃著,無聊地看看他們,大家都習慣了,女人也習慣了。她跪下去拉他的短褲,然後把他的生殖器含進嘴裡。
  「哎呦,真他媽的……」
  過上一陣他就呲牙咧嘴地說:「給我找張凳子來……老子站不住了,快啊!」
  有時候還會不輕不重地踢她一腳。於是丹從地下爬起來去給他找椅子,把椅子放到他屁股後邊讓他坐。再轉回前邊來,攏攏頭髮,趴到男人的腿中間去,繼續舔。
  「慢點啊,別太猛啊,爺還沒想射呢。」
  「哥哥吃雞,妹妹舔蛋蛋……」
  有一次,老虎碰到我說,「阿參,你這個煮飯的女人不錯嘛,下次我燒菜的時候借我用用。」
  戰爭的最後一年,政府方面的控制地域一直在縮小,軍隊也難得有勇氣出發清剿抵抗運動。老虎找不到可供審問的對象,他變得焦躁不安,一心只想剖開更多女人的肚子。可是軍隊抓獲的俘虜也越來越少了。
  我想,純粹是出於折磨人意志的扭曲心理,老虎要他的那個女俘虜每天到拘留營去一趟,自己去問,有沒有新到的女俘入營。
  龍翔的被拘留人員集中營地的編號是四區,距離我們的處有七八百米。中間隔著一個軍隊營地和一個倉庫。各個區域之間有砂石公路相連。老虎用厚木板做了兩副木枷,一副長條形的,上邊有兩個相距四五十公分的眼,合起來枷住那個女孩的兩個腳腕,另一副是長方的,上邊三個洞一大兩小,可以把女孩的脖子和手拘束在裡邊。然後合上,用鐵鏈捆緊鎖好。這樣做完以後,他讓那個可憐的女孩獨自一個人走到四號區去,找拘留營的看守問能替換自己的女人到了沒有,然後再回來告訴他。
  「哪天他們說有女人到了,你就活到頭了。我第二天就去挑個新的來換你,把你的肝做菜。」
  老虎對她說。
  老虎一直對各種刑具有特別的熱情,當然了,那是他的職業愛好。枷這種東西在現在已經找不著了,他就特別著迷地想要做一個出來,在現實中派一回用場。
  女孩的手被套在厚木板中間就一點也動不了了,被枷住的腳也只能在地下拖著,輪流地往前劃半圓圈。沿著營地中的公路兩邊是平緩的小山坡,長著些樹,但是她不太可能找到繩子,更沒法戴著木枷把繩子系到樹枝上吊死自己。流經龍翔的唯一一條溪流在拘留營的另外一邊,就算她能夠把自己挪動到那裡,小溪裡的水深也只剛到人的小腿肚子,她很難把自己淹死在裡邊。除此之外,在龍翔裡她能遇見的所有人都是士兵。
  老虎要她在半個小時以內回到我們的處裡。超過半個小時他就讓人帶著狗去找,肯定能找到,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帶著那兩塊厚重的木板,隨便往哪個方向都跑不遠,也無處可躲,狗能把她聞出來。實際上,那女人也從來沒有亂跑,每一次都是規規矩矩地沿著路邊慢慢往四號區挪。在她肩膀上抗著的那塊木枷上插著一張硬紙牌子,上面寫著「我要去四號區」,等她到了拘留營,找到警衛連值班的看守,看守跟她說,今天沒新人,回去吧。順手把給紙條翻個面,這一面寫:「我要去K處」。她再慢慢的把自己挪動回去。
  不過她還是常常超過時間,那是因為她在路上遇到的每一個人都能折磨她開心。隨便哪個路過的兵把她按在路邊強迫性交都算是小事了,她常常在經過軍營的時候被拖到裡邊,一直被干到老虎派出去的人來找她才算完。
  不管是什麼原因,只要超過時間,就把她捆到樹幹上抽二十下皮帶。在晚上那個固定的時間段中,我們經常能聽到外邊野地裡傳來女人挨打時發出的淒厲的慘叫聲。
  我不知道,等到了最後那天,終於有人告訴她軍隊新抓到了幾個女民陣分子的時候,她是懷著怎麼樣的心情,獨自慢慢地走回來的。
  老虎按照自己的保證,第二天就殺了她。她的肝是叫丹去炒熟的,丹被帶到老虎的審訊室裡,看完了整個過程。她被嚇得很厲害,也沒有敢拒絕我們要她做的事。
  丹以後還在我們那裡住了幾個月,有天晚上我的一個技師去找她,到了半夜裡,突然有人大喊了一聲。叫聲之大,整排宿舍都能聽到。被吵醒的人打開儲藏室的門,看到女人一動不動地跪在床邊,仰起著臉,男人靠另一邊牆站著,全身發抖。他用兩隻手摀住自己的陰部,血正從他的指縫間滴落下來。以後我們知道,丹在給他口交的時候咬了他一口。
  「他咬我,這個女人,他咬我。」
  他被忍住笑的同僚們半拖半架地弄出去的時候喃喃地說。他被送去了軍醫院,但是好像沒什麼大事,他在那裡大概被塗了點消炎藥水就回來了,以後也沒有聽說他因此留下了什麼後遺症。
  奇怪的是,他以後並沒有特別的想要對丹怎麼樣,他後來變得不太吭聲,當然了,對於一個男人來說,這並不是件值得自豪的事,總不能到處訴苦說我的雞巴被女人咬了吧。別的人把丹反銬在窗戶的鐵欄杆上,把她平常煮菜的那個灶點起來,抽出燃燒的柴棒烤她的胸脯和陰戶,問她為什麼要那麼幹。但是丹除了哭叫之外,就是痛到極處時破口大罵,我們到最後也不知道丹為什麼要突然來那麼一下子,也許,她自己也不太清楚真正的原因,也許只是一個轉瞬即逝的念頭,一個突然的衝動吧。
  我猜測,其實我們大多數人心裡還是想把丹留下來的,可是沒人能說得出口。
  這是件讓處裡丟面子的事,而這個女人只是個囚犯,她不可能逃過懲罰。我們自己沒人動手,而是找茶壺帶了幾個人幫忙,他們把丹捆在審訊室裡那張大檯面上,用鉗子拔她的牙齒,一天拔幾顆,拔了五天才拔光。然後就把她送回四區去了。
  丹以後的情況很悲慘。拘留營的看守把她塞到鐵籠子裡豎起來,她的大腿擠在身體前邊,膝蓋壓著自己的胸脯,小腿再屈回去,只有頭露在外邊。這樣丹的嘴的高度,正好對齊一個站立著的男人下身。有很多營區去要她,把她連鐵籠子運回住地裡,整晚整晚地用她的嘴娛樂軍人們。她現在沒有牙,完全沒有危險了。
  我沮喪地認識到,很有可能,他們中有不少人想要的是親自試一試,這張咬過K處的女人的嘴,到底是個什麼樣。
  要是早知道會變成這種荒唐局面,還不如在我們在這就殺了她。最後我要了輛車開到四區,找警衛連的人把丹從籠子裡拽出來,擱到吉普的後座上。我告訴他們我要把她活埋掉。然後我直接開出了龍翔基地,背朝坦達,沿著上高原的方向開了一個多小時。
  停下車以後我拉著她的手臂把她往下拖,到這時我才發現她一直背在身後的手還被銬在一起,我在那邊沒問人要鑰匙,不過我已經顧不上這些事。丹的四肢軟弱無力,她的身體也瘦得嚇人,沒有牙以後她大概吃不了多少東西了。女人的嘴唇向著口腔深處凹陷下去,她們鬆弛皺縮的樣子,使丹看上去像是一個風燭殘年的的衰老女人。
  還好,她腳上倒是沒再戴著鐵鏈。我把她推到路基下邊的草叢裡。她被禁錮了那麼久的腿肯定是走不了路了,我希望她還能慢慢地爬到什麼地方去,能找到願意幫助她的人家。我幫不了她更多了。
  我上車掉頭開回龍翔。丹再也沒有在我的生活中出現過,一直到現在。

A15
孟虹本來也覺得,有些事,是肯定不可能再在自己的生活中出現了。可是,它們卻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在各個不同的環境中,以各種不可思議的方式,反覆重現。
  那個傍晚開始的時候,就和近一年中的每一個傍晚完全一樣。虹抱著自己的腿坐在芒河的邊緣,看著河水發呆。在她眼睛前面的河灘上,鋪滿著大小不同,形狀各異的鐵青色的岩石碎塊,而蒼黃的河水從山群的縫隙中盤繞出來,撞擊在碎石坡岸的邊緣上,光滑的水流表面破裂成一片浪花水霧。芒河在山體的壓迫下左右衝突,在偏轉出幾個大的弧線之後,最終湍急地向下游流淌而去。在虹腳底下的回水區中,留下了成串時隱時現的漩渦。
  她看到江對面的山嶺像一道古城的高牆一樣,遮擋掉了三分之二的天空。墨綠色的松林鬆散地生長在山腳的地方,而在稍高些的山腰以上,放眼望去,就完全是大片深顏色的石壁了,它們裸露褶皺的樣子,就像是她自己赤裸的胸脯上,黝黑粗裂的皮膚一樣。
  在那之後另有一條在更高的薄雲中,像白色綢帶一樣蜿蜒著的山峰的輪廓。
  那就是整個北部高原從南到北,次第上抬了好幾個層級之後,終於到達的積雪的頂端了。
  虹自己所在的地方,是一座同樣巨大的岩石山嶺的山腳。在她的身後,廣闊的坡面傾斜著伸展朝上,寂靜,遙遠,在幾千公尺高的鋸齒形的山脊下面,那些順坡生長著的山地叢林,還有更高更遠處的高寒草場,全都在人們的視線範圍以內,但是如果趕上騾子和馬,要走到它們的邊緣恐怕需要花上一天一夜的時間。
  和這個廣闊荒蕪的場景形成對比的,是坡岸與河邊交界地帶的一小片雜亂,密集的人工建築。在坡岸的低處,用木柱支撐著搭起了許多層層疊疊的長方形的鹽田。這些簡陋的制鹽設施由木製的結構支撐著,懸空在陡坡的外側。它們是用木板打底,再鋪上紅土,然後倒進薄薄的鹽水。在太陽照射和滲透的雙重作用下,水面會漸漸下降,最終隱沒到了鹽和土層以下。結晶的鹽粉在土層上積累起來。
  人們這時可以用木刮板把它們攏成堆,裝進麻編的口袋裡。在遠離海岸線的內陸山區,鹽一直是十分難得的物品。
  在這個芒河轉彎的地方,大山山根的漫坡處,有一口鹽井。它是一個在風化的巖壁上裂開的縫隙,很淺,在地表以下十多步的地方,清澈寒冷的水從山巖深處滲透出來,積聚成一個小水坑。而這些水是鹹的,鹹得發苦。這是地下水滲透過深埋的鹽層,自然產生的鹽滷水。
  虹現在就坐在這個天然生成的鹽井的口子上。除了手和腳以外,她的頸和腰也環繞著鐵鏈,這些金屬環圈用複雜的方式互相連接在一起。在這之前和以後的許多年中,她都一直拖帶著這副刑具,即使到了最後,到她臨死的時候也沒有改變,實際上的情況是,誰都沒有辦法能夠改變。虹也沒有穿著衣服,從上到下,她的身體什麼遮掩也沒有。她已經注定了要這樣一絲不掛地生活下去,同樣只能是至死為止了。
  這兩件事,倒是幾乎真的可以肯定不會再有什麼改變了。雖然這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尤其顯得荒唐。虹平淡地想。反正她自己已經那麼荒唐地活到現在了。
  就讓這些事都照樣繼續下去好了。
  虹鬆開環抱的手,把酸痛的腿腳順著坡地慢慢地伸直。
  她做這件事時受到很大的限制。在她的腳腕旁邊,堆積著一長串盤過來繞過去的鐵環,那是一直跟隨著她的腳鐐的環鏈。而除了這些以外,另有一道更加粗礪,更加沉重的黑鐵長鏈,經過她的身邊伸向江邊的水中。它幾乎有人的小臂那麼粗,在虹身前和身後的坡地上伸展得像一條巨大的蟒蛇。虹的右腳,一直跟這條東西鎖在一起。
  在虹的腳鐐上,靠近她右腳踝的第五個鐵環加鎖了一副老式銅鎖,這副鎖的長鎖舌裡除了穿進一節腳鐐的鏈環之外,還把一個粗糙笨重的的鐵製圓環閉合在一起。這個差不多跟人兩手拇指食指合圍一樣大小的金屬圈本來是敞口的,它被套在虹身邊的長鏈條上,合上鎖舌。當虹前後行走的時候圓環可以沿著長鏈滑動,但是很明顯,要是不打開鎖,虹沒有辦法離開比一個鎖加上五節鏈環更遠的距離,往左或者往右。
  鐵索的向下的一頭匍匐著經過亂石堆積的河灘,一直伸進芒河河邊的淺水裡。
  虹經常到那一頭去,它的頂端是一個生滿了黃銹的鐵錨,現在就可以看到,有兩個朝上的錨爪暴露在水面以上。而在虹的身後,這個黑鐵鑄造的怪物繞進鹽井,它在那裡邊搭在巖洞向下的反斜面上繞過了半個圓,再從巖洞的另一邊盤旋出來,沿著一條帶石頭台階的小路,轉到高出鹽洞頂端幾十公尺的地方。那裡有一個用石頭砌出來的滷水池。從鹽井裡打出的鹽水,先要傾倒在這個鹵池中沉澱一段時間以後,再均勻地分配到各個鹽田中去晾曬。鐵鏈的另一個頭,深深地埋進滷水池的石壁中。
  在這一年中,虹的幾乎全部活動空間,就是在鹽井下給木桶裝滿滷水,背上它,登上坡地走到滷水池邊,她往那裡邊倒下鹽水。然後,她要把自己的右腳腳踝在腳鐐鐵箍中轉上一個圈,再邁左腳跨過地下的長鏈。經過這樣的程序之後,她才能夠調轉過自己的方向,能夠背著空水桶,順著地下的長鏈給她規定好的路線,再走回來。
  而這條黑鐵道路另外的一頭是留給虹的一個優惠。讓她在晚上有空的時候,可以走到河邊的淺水中,喝水……還有方便。要不事情會變得更麻煩些。不過,除此之外就什麼都沒有了,這條路上沒有樹,沒有草木的棚子擋雨。不論白天還是黑夜,女人一直被串在這個多少有點像一個大S字形一樣,蔓延過整片坡地的粗鐵鏈上,除非有什麼特別的事情要做,比方說,在需要把製成的土鹽背運出去的時候,她才很少有地,能從那上面解開幾天時間。
  這裡幾乎已經是北部山區有人定居的最高處了。大多數的時候,這裡很冷。
  在降溫的晚上,女人可以沿著鐵鏈下到鹽井裡邊,試著避開刺骨的高山寒風直接吹拂過她赤露的身體。只是,鹽井並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洞穴,實際上,它只是一個陷入地表以下的,略有些傾斜的凹坑。連遮雨都有問題。女人在那裡邊緊抱著自己的胸脯,把腿蜷縮起來遮掩著肚子,全身各處陳舊的刑傷受寒發作起來,感覺就像是有成千上萬根鋼針正在刺穿她的身體。在那些時候,她不止一次地放聲大哭。
  等到白天她就沒有時間哭了。她要哭一定會挨揍。在這一整年中,她的工作非常單調:從井裡背出鹽水來,運送到山坡上的沉澱池裡去,週而復始,但是那也非常、非常的累人——如果始終在人的監視之下,片刻也不能停歇。
  從井口沿著芒河走出一里多路就會遇到一個很小的山村——如果一共五戶的居民也可以叫做村的話。從虹現在所在的鹽井,望向稍遠些的同側河岸,就可以清晰地看到河灣另一邊的一些聚集的樹叢,還有在那些樸樹和楊樹底下,用石頭碎塊壘砌起來的零星的房屋。他們居住在這裡完全只是為了這個鹽井。依照一直以來的傳統,村民們自認是高原上的大族,楠族一個家支的奴僕。他們為主人采鹽,制鹽,將成品鹽運送到位於芒河更下游一些,也更大一些的村子薩結因,交給那裡的主人,再帶回必要的糧食和日用品。
  從鹽井到薩結因需要一天一夜的步行路程。以薩節因為中心管理著這一帶山地的統治者夏家與孟虹的家同屬楠族,不過是另外的一個家族支系。即使是從薩結因出發,距離芒市也仍然相當的遙遠,這裡地處的海拔,也要比芒市所在的山間平地高出很多。如果朝向另一個方向,渡過芒河,翻越過對岸那道現在正橫桓在虹眼前的山嶺,接下去出現的更加廣闊也更加高聳的,頂端積雪的山脈,就是這個國家的邊界了。
  中國就在它的後邊。
  在反殖民戰爭後期,政府軍隊佔領過薩節因,那也是他們曾經到達過的,距離高原中心芒市最遠的地點。由當地軍人組成的前鋒部隊盡可能隱蔽、快速地包圍了薩節因,在一些激烈的戰鬥之後,大部分民陣武裝突圍離開,政府方面逮捕了一些零星的掉隊人員和傷兵。
  後續支援的印度僱傭軍部隊把虹帶到了薩節因。虹現在還記得,她自己拖帶著腳上的鐵鐐,沿著山路赤身走在成群的軍人中間的樣子。雖然他們有時也讓她坐在馬上,但是還有很多時候,他們是用皮帶抽打著她,要她步行著,盡可能快地跟上隊伍的行進速度。因為那時她還在哺乳期,因此每一次行動她還得帶上她的兒子。她的不到一歲的兒子被放進一個淺平的竹筐裡,竹筐兩邊繫上從鐵絲網上絞下來的,帶刺的鐵絲,然後把這個長滿了倒刺的竹筐繫帶掛到她的脖子上。
  為了加重她的負擔,兵們還會往裡邊放進兩個手榴彈。有那樣的重量壓著,她真的是很難抬頭了,鐵絲上的尖刺會慢慢地卡進她後脖頸的皮肉裡去。她全部能看到的,只有在眼睛下面伴隨著她每一次艱難地邁步,而晃動著的竹筐裡睡著的孩子,他把自己裹在一些破布片中間,抱著一顆鐵做的炸彈露出微笑。虹低頭看著自己額上的汗水,一滴一滴的落到他的臉上。
  在到達薩節因以後一切都是老樣子。集合全部村民,赤身的女人被手腳分開綁在樹幹上,點起了火堆,用火燙,皮帶抽。從村民中隨意地找出男人來,讓他們當眾與虹性交。這些結束之後再要她指出民陣的支持者,她一年多以前待在這裡的時候,在誰家住過,找誰家要過糧食,誰家有人參加了民陣部隊,等等。
  孟虹很快就承認了當地的楠族土司夏家和民陣武裝的關係。不過這些她早在K的房子裡就說過,現在只是當眾再重複一遍。因為薩節因即使對於芒市也是個很遙遠的地方,所以,那裡很長時間是民陣武裝的重要活動地區。在那時,孟虹和夏家的長女夏瑞瑞瑪是以姐妹相稱的。
  夏瑞瑞瑪的父母親和兩個弟弟當時就被軍隊處決了。瑪在自己的族人面前經受了酷刑折磨和輪姦,她以後被帶回龍翔。瑪很幸運地沒有死在那裡,直到殖民統治結束。

A16
如果你注定不能再擁有那件東西的話,你可以把它分兩次送給兩個不同的人。
  那麼一來,你至少可以肯定,誰在未來都不太可能完整的擁有它了。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前後,殖民主義的終結是席捲整個世界的潮流。英國的首相最終在議會宣佈了同意這個位於亞洲中南部的殖民地獨立的決定。大英帝國已經力不從心。各方的政治力量為了爭奪權力和利益,在幕後進行了無窮無盡的談判和爭吵,一系列的線路圖和時間表被大量炮製了出來,包括撤軍,選舉,勢力範圍的劃分,宗主國特權的保留,等等等等,諸如此類。
  在過去的一百多年中,殖民宗主國從來沒有試著直接管理北部高原,至今為止,他們一直承認當地部族首領們在各自地區中的管轄權力。不過他們現在開始製造問題。
  距離芒市最近的籐弄首先被規劃成了一個行政區,殖民政府為它任命了一個行政長官。和籐弄一樣,政府將整個北部高原分成很多小塊,這些區域彼此的界線有很多奇特之處,比方說,一個聚居的家族中有一半的村寨在另外一個區,與另外的半個家族合併在一個行政機構的管轄之下。他們的邊界並不在一道山脈的分水嶺上,而是劃在山坡一半的地方,或者是經過一個錫礦帶的中間……很有可能,這整個的計劃根本就是龍翔基地裡幾個高級軍官用紅鉛筆在地圖上隨意畫了幾條線段而已。在做完這些之後,殖民政府給每個新成立的區都派去了一個區長。
  這些新任的官員們從來沒有到任,他們在地圖上的轄區,是在比現實的芒市更北的許多條險峻的山脈之後,在當時,那裡正是民陣抵抗力量的主要活動地區。
  就連政府方面的正規軍,包括英國人自己,都沒有能力到達過。更不用說一個手無寸鐵的文官了。不過,只有籐弄的區長德敢是一個例外。
  籐弄是距離芒市最近的楠族部落,也是一直以來與內地經濟聯繫最多的楠族分支,而且籐弄孟家在反殖民起義之前,與政府當局一直保持著不錯的關係。孟虹雖然是籐弄人,但是在她領導民陣期間,民陣武裝的主要活動區域一直是在更偏僻的山區。籐弄的地理位置當然是原因之一,不過這在後來也引起了一些猜疑,楠族其他的部族領袖可能會覺得,孟虹是有意地迴避在家鄉作戰。
  另外,新上任的區長是一個政府軍隊的軍官。
  在孟虹被政府逮捕以後,籐弄楠族的部族領袖,孟虹的父母一直住在首都蔓昂,他們在那裡有自己的產業,也有在政府機構中握有相當權力的官員朋友。從各種方面考慮,殖民政府並沒有為了他們女兒的原因,而過分地為難他們。到了最後這一年,有朋友找到他們,談起了一些高層人士的態度,政府希望他們返回籐弄,去那裡「擔負起對家族的責任。」
  政府的意見被拒絕之後,又有人提出了一個折中方案:孟虹的父親可以放棄籐弄土司這個世襲的職務,正式宣佈傳給他的獨女孟虹。反正,孟虹雖然過去曾經是政府的敵人,但是近一年來,她已經是與政府的軍隊合作了。
  也許是沒有更多的選擇,也許他是希望,可以由此讓女兒獲得一些莫須有的保障,也許,女兒會因此好過一點?最終他同意了這個安排。按照傳統,他搞了一些用毛筆書寫的文書,蓋了一些印章之類的東西。
  幾個政府官員來到龍翔,進入四號地區,軍隊的人陪著他們。孟虹從中間空地的木樁下邊被解了開來,要她在地下跪端正,有人對著她把那些文件念了一遍。
  按官員們的想法,本來這事是應該有一個像點樣子的儀式,至少,得給這個赤裸著胸脯光著屁股的女人穿上點什麼吧,然後得有個房子,可以有個「忠於帝國以及女王殖民地總督的部族首領繼任典禮」之類。他們還把她任命成了籐弄特區的副區長,他們在每個區都是那麼做的,給當地部族方面的領袖加上一個行政的虛職。
  不過,軍人們沒有多少閒心陪著他們玩這些遊戲,他們也就沒再堅持。只是在這一切結束了以後,給孟虹找了件對襟短衣披上,再給她套上一條筒裙,裡邊什麼也沒有——男人們對這類事是不太弄得清楚的。不過沒有解開她腳下的鐵鏈,照樣銬上了手,對她說:「自己把前面的扣子扣上兩個……至少,把奶子給蓋住吧?現在送你回家,當官去!」
  整個籐弄散佈在一片傾斜的山坡上,住戶們分得很開。在沿坡生長的高大的柚樹底下,搭建著零星的木屋和草房,如果它們所在的位置過於陡峭,房子的一個角,甚至半個邊,就會直接依靠著木柱架設到斜坡的外側,它們那種懸空在山谷和雲霧之上的樣子顯得有些虛幻,使它們看上去,幾乎就不像是一種真實的人類住所。在山坡更多的地方,是稀疏地生長著低矮的灌木和苦竹的野草地,開著一些簡單的花。
  孟虹赤腳走過這些花朵的時候想,她已經很久沒有回來過了。最後的一次,可能還是她和陳春逃離戒嚴的蔓昂那一次,她經過籐弄,然後去了更北也更高的地方。她注意到,在木樓另一邊的空場上新蓋了幾座簡單的木板房。房裡房外,站著,坐著一些穿著綠色制服的年輕人。那裡原來都是荒草地。
  孟家在籐弄的房子是一座兩層的楠族傳統建築。它比普通的人家更大,也更高些。但是其他就沒有什麼不同了。這裡的每一座木樓,都是在圓木結構的框架上,圍上木板和竹編當作牆壁。樓板當然也是木頭。一樓總是全通的,有很大的門和窗,為了避開蟲蟻和潮濕的地氣,一樓的地板都會架高一些,比泥土地面高出一尺多的距離。這裡會有火塘,是全家人起居的地方。在二樓的中間仍然保留了一塊空間,周圍一圈隔開了小的房間當作臥室。木樓的最上邊,有一個蓋著草簾的斜屋頂。
  籐弄區的新區長德敢已經在孟虹的家裡住了十多天了。他看著孟虹,對她說:「你家那麼有錢,怎麼不在籐弄造座好點的房子?」
  直到弟弟德讓失蹤以前,德敢從來沒有想過他的後半輩子會和北部高原緊密的聯繫在一起。
  作為出生在蔓昂城邊一個魚販家庭的長子,德敢按照父親的安排,早早地開始學習繼承家族生意。他每天跟著父親去漁船碼頭等待出海的漁船靠岸,然後,販子們和漁民在充滿著海水腥氣的魚堆之間開始討論生意,他們互相欺騙,恐嚇,有時還需要與其他入侵自己地盤的商人打鬥。經過幾代人的努力,家族在德敢兄弟的父親這一輩已經脫離了城市貧民階層,實際上,他們家已經被認為是控制著若干碼頭的魚霸了。到了這時,他們的父親符合邏輯地希望,家中的下一代能夠產生一個上等人。他選擇了自己的小兒子德讓來實現這個夢想。
  纖弱,敏感的德讓一開始就被送進蔓昂的貴族學校,他也證明了自己的確適合讀書。直到大學畢業,德讓始終是一個好學生。不過,在閱讀了許多的書籍,以及激進的年輕人們的相互影響下,德讓覺得他應該離開蔓昂這種骯髒,嘈雜,終日沉溺於金錢交換死魚的生活,他覺得他需要一個新的人生。他選擇了北部高原作為這個新人生的開始。那裡的河流清澈,而且因為它的海拔的高度,也許,距離太陽更近。
  青春時代的決定很難改變。所有的阻礙都被當作可恥而且可笑的謊言和詭計。
  他的父親最後只能希望,他的孩子氣一定會使他在兩三年內落到一文不名的地步,等到那時,他自然會回到家裡來,重新接受家族為他安排的生活。按理說,事情本來的確該是那樣。但是後來他們的生活全都轉到了其他的方向。
  德敢大致上知道,弟弟去了北部一個叫芒市的小城,在那裡的教會學校教書。
  從他很少有的信中得知,至少他認為,山區的各民族居民是「善良和淳樸的」,而且,那裡的部落中的姑娘們有著一種「單純的美麗」。能夠為他們做「啟發心智」這樣力所能及的工作,他覺得很快樂。
  不過這樣的快樂只持續了大約兩年的時間。德讓在第三年剛開始的時候失蹤了。
  德敢和父親去北部找他,不止一次。實際上,雖然公開的說法始終是,誰也不知道那個年輕教師去了什麼地方,但是在私下裡,他的教會學校的同事們很清楚發生了什麼。德讓愛上了籐弄楠族頭領孟家的小老婆惠,那時候惠住在芒市,每天送孟家的女兒到學校來。私情被發現以後,孟家肯定是把他們兩個一起殺掉了。
  雖然在自己的碼頭上,德敢的父親不是一個可以被輕易忽視的人物,但是他對北部完全無能為力。他拜訪了籐弄孟家,得到了客氣而冷淡的接待,事情並沒有進展,他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
  回到蔓昂以後德敢就報名進了軍校。他的父親也沒有反對。雖然,當時他已經二十六歲,並不是合適的上學年齡了。在那時,國家面臨的局面和現在有些類似,當時的佔領者日本軍隊即將戰敗,但是與日本站在同一戰線的國家軍隊卻更加急迫地招募人員,擴大自己的力量,各個政治派系都希望握有更多的籌碼,能夠在不確定的未來獲得討價還價的餘地。
  一年之後日本投降。軍隊需要專業人員,軍校的學生們全部應召進入了軍隊,連一年級生也不例外。德敢在以後的幾年中得到了指揮一個連的職位。在戰爭中軍人的晉陞一定是快的,當然,他得足夠的幸運,沒有在那之前被打死。
  整個內戰期間,他的部隊一直駐紮在北部高原的西邊,那裡是朗族人的聚居地區。但是在最後,在政府開始分配勢力範圍,大批任命地方行政長官的時候,他花了錢,找了一些人幫助,最後終於得到了他想要的籐弄。在北部打過幾年仗的軍官已經可以集聚起不少的財富了,在他承諾自籌軍餉以後,軍隊同意他帶走自己的連隊,改編成區政府的自衛武裝。很明顯,這一切都是各方勢力正在為後殖民時期的佈局,投下的棋子。
  德敢沒有想到,那些該死的英國人還會再給他派一個部族首領來。他現在有人,有槍,可是在北方,部落民對部族的忠誠是有傳統的,他不能肯定一個象孟虹這樣的年輕女人,對她的家族還有沒有影響力,或者,還有多少影響力。
  德敢合乎禮儀地接待那些陪伴新的部落領袖上任的官員們。在木樓裡大家都是席地而坐的,孟虹坐在遠一些靠近牆壁的地方,她把上銬的雙手放在屈起的膝蓋上,低眉順眼,沉默地等待著整場虛情假意的拜訪結束。有一瞬間,她幾乎覺得自己重新回到了過去做姑娘的年代,安靜,順從,聽天由命地旁觀著別人安排好自己的命運。在她的側面,屋子另外一頭燒著火塘的那個角上,另有一夥年紀很輕的男人,這幾個人是一開始就在那裡的。他們中有幾個披著取掉了肩章的軍裝,還有一個人懷裡摟著一支湯姆森衝鋒鎗。在他們的旁邊,還扔著另外幾支步槍。
  這是德敢的警衛。孟虹差不多是職業習慣一樣地做出了判斷。不過她跟著想到的下一個判斷卻是,以後我就要跟他們一起睡覺了。她看了看他們,發現他們也在偷偷的看她。實際上,虹覺得自己的下身有點發熱,有一點點茫然的空虛。
  她知道有時候會這樣的,這也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虹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讓眼光順著地面掃回來。這其實真的不是一座小的房子,在他們和她之間的那整片地方鋪滿了柚木,光潔,平順,那是在這裡邊住過的所有的人,用光裸的腳掌反覆摩擦形成的,那些精緻的木紋,滋潤得就像山坡上停留的雲朵。孟虹想到媽媽跪在上面擦洗的那些時候。不過一直到後來,她跟在德敢的身後,把那伙官們送出木樓的時候,虹看到地面上已經有了粗糙的劃痕。那是她剛才走進來的時候,被腳下戴著的鐵鏈拖壞的。那東西太重了,現在她又拖著它走在上邊。
  媽媽看到會怎麼說呢?虹想,她現在是在蔓昂吧,還是別讓她看到了吧。
  德敢朝她轉回臉來,臉上還帶著送行時一直維持住的刻板的笑容。
  「侄女?」
  他的表情變得惡毒了起來。「我差點成了你的後叔叔。」
  「把衣服脫了,全脫光。就在這。」
  虹彎腰把筒裙褪到膝蓋底下,然後抬腳從裡邊跨出來。她現在整個的下身一絲不掛了。接著她用銬著的手把上身的短衣從後邊掀過頭頂,這件東西纏繞在她的手腕上。她伸在前邊給他看,說,我的手分不開來。
  「你他媽的!」
  德敢掄圓了右手狠狠抽在她的臉上。德敢雖然已經開始有點發胖,但他還是一個很結實的人,他的個子也高,這一下也用足了力氣。他覺得自己的手被女人的顴骨硌得很疼。虹雖然早已經習慣了挨打,不過這一下的衝勁,還是讓她的身體偏轉出去大半個圓圈,女人在後退的時候又被腳鐐扯住了腳踝,她踉蹌著坐到了地上。德敢抓住女人的頭髮拉起她的臉來看,血和泡沫正從她的鼻子和嘴角流淌出來。
  在一個短暫的幻覺中,德敢覺得,多年以前他的父親在碼頭上一定也做過同樣的事,雖然……當時當地的對象或許有所不同,至少,那大概不會是一個女人,而應該是另外的一個流氓。無論如何,德敢很享受他的爆發的憤怒,從他失去弟弟以後,他覺得已經忍受得很久了。
  他拽緊了女人,用腳踢她。然後說:「他媽的,全脫光!」
  虹沒再吭聲。她把手抬到嘴邊,用牙齒咬緊了布塊,用勁地試著把它撕出口子來。
  德敢俯視著坐在地下的女人,隔一陣踢她一腳:「快一點,快!」
  他一直等到她終於用嘴把衣袖撕咬成了兩半。它們從女人的手臂上滑落開去。女人仰起臉來,沉默地看著他。
  「爬到那一頭去,爬過去求他們。求他們操你的屄。」
  他說。
  虹在那個屋角里——她自家的火塘邊上待到晚上。在不同的時間段裡,一直有更多的男人進來替換前邊的人。在一次緊接著下一次,似乎是永遠無窮無盡的性交中,除了陰道內壁不停的摩擦所帶來的,沒有片刻停歇的刺痛之外,女人覺得自己的神志已經離開了她的身體。虹茫然地聽到自己在被人嚙咬乳頭時發出的沙啞的叫聲,還有自己本能的哀求,慢一點啊,痛啊。她發現自己竟然在想,我為什麼控制不住地要說這些毫無意義的廢話?
  在後來,男人們射精時發出的低吼和呻吟淹沒了這一切。我自己也叫出聲了嗎?虹甚至真的認真地聽了一會兒,她覺得,生理上的感覺像從杯子裡溢滿出來的水一樣,正在湧向全身。她不肯定是不是已經衝過了她的嗓子。
  半夜以後人們推搡著虹走出屋子。虹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樣,跌跌撞撞的,走上幾步就要踩空一腳。她一次又一次地摔倒到地下,有時候,也許是被男人們故意踢倒的,然後他們再提著她的頭髮把她拽起來。她像夢遊一樣終於走完了草地。
  雖然那時虹的意識已經十分的模糊,酸脹的痛楚也已經從小腹蔓延進入了全身的每一道骨頭縫裡,她就像是瘧疾發作那樣,控制不住地抖成了一團。但是她還是有點明白,他們是要把她帶到邊上的那幾座木頭房子裡去。
  在以後的幾個月裡,德敢一直讓孟虹住在他的連隊,現在叫做籐弄自衛隊的木房子裡。他還沒能把這整件事情想明白,不能讓這個女人脫離開他的控制,跑到楠族人中間去。籐弄,還有周圍幾個附屬於孟家的寨子,當然都知道孟虹已經回到了這裡,德敢不太確定他們會怎麼看待這件事,他暫時倒是還沒發現有誰想要製造麻煩。不過這裡不是蔓昂,而他們都是楠族人。他永遠不會放心的。
  他有時候到那邊去看看那個倒霉的女人。每一次他都會看到孟虹靠在同一個角落裡,赤身坐在地下,往前直愣著伸開兩條腿。她一直上銬的手舉過頭頂,用一段粗麻繩繫著,繞在一支更高些的,釘進板壁裡的釘子上。
  女人的全身上下遍佈著青紫的傷痕,有些地方還殘留著牙印,她的一對乳房,更是被掐,被擰,變成了皮下淤滿積血的深紅顏色。應該是,用手指按上去往底下壓一壓她就會痛得尖叫起來。從這個女人現在鼻青臉腫的樣子,幾乎就沒法看出來她還有什麼表情,能看到的,只是她朝向來人艱難地抬起腫脹的眼皮,瞇縫著眼睛努力往外張望的樣子。
  很明顯,她在這個地方,除了隨時會被任何人按到底下去幹上一陣以外,完全就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做。對於她來說時間大概已經不再流逝了,一天,十天,或者兩個月,好像完全沒有什麼不同。
  「你們上來個人。」
  他朝他周圍的兵們看,「對,就你,」
  他對一個長著娃娃臉的小兵說,「上去幹她,干給我看。」
  那個大孩子上去一手就把她側著身子拎了起來,再一擰胳膊,就讓她繞過自己被牽連在牆邊的手臂,臉朝了牆。他另一隻手掐緊了她的後脖頸往前用勁一推,人肉打在木壁板上,砰的一下,跟著就是女人啊的一聲慘叫,聲音悶悶的,倒是不怎麼尖銳,也不太響。
  那個兵年紀真的不大,就連個子看上去都比女人矮半個頭。不過他就能下去那麼大的狠勁,一次又一次地把女人往厚木頭上撞。撞進去一回,女人就哎呀一聲。她往後弓起腰來,盡著力氣保護自己的胸,小兵正好就在後邊等著她,他把她的腰往後一攬,往前一聳,就把自己頂進女人裡邊去了。
  女人的手被栓在前邊,人再被拖後兩步,背往下塌,屁股正好結結實實地塞滿在男人的胯上。德敢看著底下四條糾纏在一起的光腿,女人的那一對,膝窩裡凸露出來的大筋像是正在過著電一樣,一下一下地抽著,而男人腿上的肌肉,一竄一竄的,上蹦下跳。
  德敢有時候會想,如果德讓還活著,會希望他做些什麼。他一直在想,是不是該乾脆把這個女人活埋掉了事,不知道德讓是不是會同意。不過,現在的情況是一,孟虹已經是政府任命的官員,說起來,她也得算是投靠在自己這一邊的重要人物。她要是死在自己手裡,並不是一件小事,而且……第二,英國人已經是說走就要走路的,陳春雖然未必就能獨攬權力,但卻一定會是一個有份量的玩家,在孟虹這件事上,誰又能知道民陣最後會是怎麼樣的一個解決辦法?他也無謂跟人結怨太深。再加上,即使這個女人死了,還有她躲在蔓昂的老子。從他的家族上一代就開始的漁船碼頭爭霸戰中,他就已經學習到了,並不是所有的問題都能光靠殺人來解決的。
  完了嗎,小子?那孩子轉回過臉來衝著他,害羞地笑了。他媽的,這小子不錯。他一巴掌拍在他的後腦勺上。「滾開吧!」
  他笑罵著說。德敢抽掉腰間的武裝帶,讓軍褲順著腿滑到腳跟底下,然後把它踢到一邊。他的腳邊就是癱軟地俯伏在地下的女人屁股了。他懶得彎腰,只是說,婊子養的女人,給我站起來。
  他是和弟兄們共同出生入死的大哥,他可以和小弟共用一個女人,他要做給他們看。他知道,這大概是混碼頭的做派,不過在這塊野蠻的大山裡,也許也適用。
  女人的身體深處濕熱,粘滑,而且鬆軟。但是他覺得他自己膨脹得很厲害,還是可以把女人的肉,塞得結實緊密。他壓在她的身體上,按照自己的意願狂熱地擺弄著她,他感覺到自己強壯有力。他好像有無限的可能性,無限的想法,可以容納進這個女人的身體裡邊,他兇惡地想到,他應該要把孟虹變成一個徹底喪失人格的,純粹的肉皮口袋,在裡邊裝進他的仇恨,裝他的報復,裝滿他的慾望。
  孟虹在被前邊那個男孩推到牆上以後就開始哭了,受傷的乳房就像兩團燃燒的火球一樣,撞進她的身體裡邊去,火焰在她的胸腔深處化開了——那樣的痛楚,沒有一個女人能夠承受得住。她的眼淚當時就已經流滿了整張臉。她現在掙扎著,背貼著牆壁慢慢站直起來,最後一眼看到的,是自己腫脹通紅的乳頭,那上面粘連著從體內擠壓出來的半凝結的血塊。而那個帶著滿身體臭和汗氣的,胖大的男人已經貼緊了她的身體。他的沉重的胸脯覆蓋上來。
  還是一樣的,忍無可忍的疼痛,她控制不住地哽咽。那個男人在她的耳朵邊上說,我改主意了,我要留下你。把你殺掉太便宜你啦。

A17
虹以後並沒有特別記得這句話。在以後的很多年中,她幾乎在每一天裡都要接受很多的性交,有很多的男人。她不可能記得其中的那一次兩次。
  後來在鹽田的時候,有一個女人問她:「哎,那個女人,你這個樣子……嗯……一直光著,有好多年了哦?」
  「搞成這樣子,心狠啊。是找的哪裡的法師啊。」
  真是有好幾年了。虹想了想。在籐弄,新政府還沒成立以前。然後她突然想起來了那句話,是德敢說的,連帶著那種充滿了惡毒的口氣。她一時覺得非常的清晰,就像是他就站在旁邊,又說了一遍似的。
  住在鹽井村的女人們,每天早晨下來鹽田幹活。村子的五戶人家裡有七個能幹活的女人:四個妻子,兩個長大了些的女兒。在鹽田,背滷水和曬鹽一直都是女人的事,男人從來不會參加進來。村裡的男人們在一年中的絕大多數時間裡是完全無所事事的,這整片地方大多是石頭,而且氣候高寒,沒法生長木薯,或者玉米。男人總是坐在石頭屋子的門口,沉默地抽著煙葉,看著太陽升起,繞過整個天空以後落下。不過這並不是說,他們就是毫無用處的。在曬鹽的季節結束之後,他們就要趕著牲口,馱上鹽包,把這一年勞動的收成送到薩節因去。出遠門,趕山路,才是男人要做的事。
  女人們用木桶把鹽水背到分成小塊的鹽田里,這些方形的淺水池像是沿山梯田一樣,層層疊疊地隨著山勢伸展開去。這件活兒很大一部分要交給太陽去做,所以她們的勞作倒並不是特別的繁忙。只是,虹是一個人,要能滿足她們大家的需要,保證滷水池中一直有水就很不容易了。尤其是在天氣好的時候,太陽整天暴曬的那些日子。
  開始的時候她們把虹叫做「那個女人」。「哎,那個女人,」
  她們坐在井口邊的石頭上,先看到高出人頭的半個大木桶升出井口,然後是,赤身的虹抿著嘴唇,一步,再跨上一步,每一步都拖帶著身上腳下的鎖鏈叮噹作響。
  「你真的會打槍啊……你殺過很多人?」
  當虹在她們眼前轉過身子上坡的的時候,女人們問。
  「人家在蔓昂讀過大學堂……」
  「嘖嘖嘖,現在看她這個樣子。她早先可是當主人的呢。」
  虹露出點苦笑說:「是,我真的會打槍。」
  可是她不敢停下腳來,她轉身上坡。女人們看著她腳跟後邊的筋腱,一根一根的,全都抽緊了,女人的足弓慢慢地在石頭階沿上,一點一點立起來,支撐起一個圓滑的小彎。那時候,連在她腳腕邊上的大鐵環,順著沿路一溜伸出去的長鐵鏈子,磕磕絆絆地往前拖出去。那頭半死不活的,懶洋洋的金屬爬蟲,像個小波浪一樣升起來,又趴回地面。
  然後,五甘提著鞭子上去,抬手就是兩下,一反一正。女人屁股上和大腿上,翻起來的皮和肉都是白生生的,眨兩下眼睛以後,才見到有血往外鼓出來。
  村裡的女人們沒什麼大反應,她們見多了,反正一直就是這樣,每天都一樣。
  女人的身上腿上,疙裡疙瘩的,哪裡不是打過了,長好,再給打開口子。要不是親眼見著她的日子那麼的不好過,她們剛才感歎什麼呢。
  五甘是個男人。是鹽井村的第六戶人家。他家裡沒有女人。他家只有他一口人。但是他不能每天待在村裡曬太陽,他的活兒不算是趕牲口,可是也差不多。
  他每天要做的是守在孟虹邊上,一直揍她。
  抽完了以後他說:幹活的時候還說話?不准說話!
  五甘在戰爭時期被人用槍托砸過頭,腦子不太好用了。不過他認真,聽話,而且不多想事。腦子不多想,就不會繞進死胡同裡邊出不來。人真成了這樣就簡單了,因為在一個時候,只想著一件事,那是個不被人整糊塗的好辦法。五甘是和孟虹一起被帶到這裡來的。他的主人瑞瑞瑪說,好好看著這個女人,要她幹活,要她聽話,不准她偷懶,也不准她不老實。要是她不幹活,要是她不聽話,就打。
  打狠點。打死了沒事。
  就是這樣。瑞瑞瑪對孟虹說,我想你死。反正我爸媽,還有我弟都死了。等你死了以後,我就再把你兒子栓到這根鐵鏈子上。讓他也死。
  所以你好好撐著,多活一天算一天吧。你多活一天,你兒子就少受一天的罪。
  虹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殖民時期結束以前她就是國家的敵人,等到團結政府成立以後,結果還是一樣。新的政府是一個由各方面勢力組成的雜燴,裡邊既包括了反對殖民統治的民族解放陣線,也包括了原先英國時期的行政官員和軍隊,警察,理論上,北部的各自治民族也是團結政府的參與者,他們在蔓昂的議會中獲得了幾個席位。國家暫時還留在英聯邦內,陳春出任聯合政府的總理。
  到了現在,陳春這個名字對於孟虹來說,已經只是一個空洞的詞彙。她自己也不知道應該怎樣去看待它。還在殖民時期,民族解放陣線就已經公開表示永遠開除背叛了反殖民運動的前領導人孟虹,陳春也宣佈與她解除夫妻關係。虹被送去了蔓昂,還在那裡被定了罪,不過她很快就被扔回了山裡,蔓昂的新政府扔掉她就像扔掉一個燙手的山芋。所有在山上做出來的事情,最終還是得回到山上來解決。
  英國人撤退之後,新成立的團結政府繼續接受了北部高原的各族自治狀態——除了那批倒霉的被任命的區長們。新政府強調各派團結,注重延續,他們希望盡量避免對於前任政府採取完全否定的態度。這樣,這批在英國統治末期被任命的政府官員就一直盲目地在高原上遊蕩,希望能夠依靠欺騙,乞討,能憑著自己的虛幻的頭銜撈到一點實際利益。他們中只有那些特別聰明,或者是特別好運的人,能夠或多或少地聚集起一點軍事實力,才可以獲得部分地域的控制權力,就像德敢那樣,讓自己像一個軍事強人一樣倖存下去。
  在整個反殖民統治時期中,除了南部沿海的城市政治運動以外,北部山區是武裝衝突最為激烈的地區。但是現在似乎又一次被政治中心所拋棄。英國人已經完全撤出了這個國家,一個士兵也沒有剩下。北部的憤怒一開始是針對印度人的,在當地確實發生了一系列針對遺留的印度士兵和印度移民的虐待和殺戮事件。不過,印度是一個重要的鄰國,和印度的關係是所有各方都不能忽視的。他們的憤怒應該發洩到其他的靶子上去。
  孟虹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下被送回北部軍區。高原上的部族領袖只要跟駐軍打個招呼,就可以把孟虹帶回自己的村子去。
  「看這個女人,是她把英國人帶到我們這裡來的,她先是鼓動大家跟英國人做對,然後再向英國人告發我們……」
  這是一段荒唐的時間。就好像是孟虹在殖民時期的經歷被顛倒了過來,再重新播放一回。她被再一次帶回到每一個楠族的村寨裡去,同樣赤身裸體地面對著所有的村民,然後是幾天幾夜的毒打和輪姦。
  人們在她的脖子上繫上繩子,拖著她走過寨子中的每一座木樓門口,全寨的人都在前邊後邊跟著。「你說這一家裡的阿廣是民解,阿廣當場就被英國人殺了,他老婆被印度人帶走了,再也沒回來……你還記得嗎?」
  她肯定是不記得。不過大概總是真的。然後她就按大家的要求對著那家的大門跪下。接下去的鞭打可能會斷斷續續地持續整個白天,晚上可能是輪流的強暴——如果這個家裡還有其他男人的話。第二天再去下一家。
  北部高原很大,上邊至少有一半的地方分佈著幾十個大大小小的楠族部族。
  有很多次,她是被奄奄一息地馱在馬背上送回芒市去,交還給政府的。等她好轉一點以後,又會有下一個部落來找她。在以後近一年的時間裡,孟虹成了一個合法地暴露乳房和屁股的女人,是一個被公開展示的性和暴力的符號,而且她為大家當眾表演性行為。每個人都可以不受到譴責地欣賞到裸體的女人,性,和暴力。
  就像是在一場角色扮演的遊戲中一樣,參與者可以扮演一個正義的虐待狂。
  虹自己起到了一個流浪的馬戲班子裡的,那頭母猴子的作用。她是一個常年的脫衣舞女,和馬戲團動物明星的混合體。瑞瑞瑪已經是這場馬戲表演的尾聲,後邊沒再剩下等著來找孟虹算賬的部族了,她乾脆把她拴到了大山邊的鐵鏈子上。
  「我也受了很多苦……我也沒辦法的。別把孩子帶上,求你了瑪。」
  最後她輕輕說。
  「其實你早就把我們家的事告訴他們了,對不對?印度人一到就直接找我家的。你要是少說出一個人來,誰能知道?我不是沒進過龍翔的……」
  這是一個死循環的問題。你會發現,這個問題是沒有辦法回答提問人的。也許我可以少說點什麼,也許,我當時確實能夠做到,堅持著隱藏起一點事情來,不被K發覺。但是他們總是在逼你說出更多的事情,不是這件事,就是另外的事,另外的人。問題是,挑選誰呢?總有人要死的。等到那個時候,只是會有另外一個人出來,問她相同的問題而已。虹在這件事情上已經想清楚了,也早就認命了。
  虹自己知道,到了後來,她並不總是在連續不斷的酷刑下,才一點一點地被迫坦白的。在單獨面對自己的時候,她不能說,她每一次都堅持到了最後。在後來只要有人問她,她就會告訴他們實情。那時她的抵抗意志已經被完全摧毀了。
  在那些殖民政府組織的掃蕩行動中,她確實受到了酷烈的對待,但是她也確實指認過自己記得的人。那都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她沒有什麼可否認的。
  真的,我可能是真的害死了那麼多的人。漸漸地,虹從自己的內心深處覺得,她的確應該為這一切負責。不知道是哪裡做得不對,但是肯定有什麼地方出了大錯。我不應該在距離芒市那麼近的地方待產,或者是如果我真的能夠強忍住那些酷刑,也許是,有什麼我能一頭撞死的機會我沒有注意到?
  「哎,那個女人,你真的殺過很多人的啊,用槍子兒打還是用刀砍腦袋的哇,殺過以後心裡怕不怕?」
  「去,她們家原來是主人家,殺幾個人算什麼。哎,你們孟家原來管著多少個寨子啊,歇下歇下,說來聽聽。」
  「就是,鹵池也挺滿的了。坐坐嘛。」
  ……坐坐?五甘一直在旁邊盯著呢。就是孟虹自己,也沒有半點兒興致去滿足這些女人的好奇心。跟她們扯打仗殺人那種事,實在不是她現在願意做的。虹從上邊鹽池轉回下來,站在鹽井口子邊上往底下探腿,她擰著點腰,用大腳趾頭去踮底下一級入口的石階。這一回她一聲不吭。問題是,她不說話還是要挨揍。
  女人們的心思很難猜的。她們想聽人講過去的好,再看看她的現在,過得比自己還壞。也許她們自己都沒覺得,她們心裡說不定就是想著看她挨揍。誰不是沒事就挨老公扇上幾個嘴巴呢?那是女人的命,女人命不能太好,太好會有報應,現在這個女人就是報應到了,她過去是命太好了,現在得給她整壞一點。整壞了,這個世道就算公平了。
  「五甘呀,你們家女人不聽話哦……問她話都不答應……」
  五甘氣呼呼地站在井口的邊上等。等虹再從底下爬上來了,五甘說,跪下。
  虹幾乎是歎了一口氣。她小心翼翼地從前額上卸下系木桶的寬布帶,挑平坦的地塊,把滿滿的滷水桶放穩。自己再往邊上多走兩步,免得等下動靜大了把桶弄翻。她把自己也跪端正了,仰起頭來等著。
  五甘左右開弓扇她的嘴巴。「讓你不聽話!讓你不聽話!」
  虹既不躲開臉,也不用手去遮擋,她只是喘不過氣來。不管是呼還是吸,一巴掌上來就給悶回去了。女人的頭和臉,連帶著整上半個身子,都像是大水中的船一樣,跟隨著男人粗重的手掌晃蕩,晃得昏天黑地。她的胸脯高高地挺上來,就再也沉不下去,臉憋得通紅,血沫噎在她的嗓子裡,咯咯地響。
  可是她還是一句話不說。跟五甘能怎麼說話呢?她只能等他打到手軟了,打不動了以後,自然就會停手。大多數時候都是這樣。打人也很費力氣的。
  好了,五甘,算啦算啦。有女人上去拽他。
  「那是娘們說笑呢,鬧呢……去歇著吧,去去,你看看上邊,水池子裡邊水也滿了,你要人幹活,人家背了上去也得有地方倒不是?」
  五甘一般會聽話。也許,總是又踢又打,動手又動腳的也會累。好吧大嫂子,就聽你的。
  被一個健壯的男人連抽那麼十來二十下耳光,虹的臉頰已經紅腫得像兩個裂開了口子的大石榴,不能正眼看了。鼻子地下,嘴巴邊上都是血不用說,她自己摸著,覺得嘴唇都被鼓起來的巴掌肉擠到一邊去了,歪著的。不過……總算能坐上一會兒。好吧,隨便她們想聽什麼吧,只要五甘在另一頭老實的待著,不會隨時隨地的衝上來就好了。
  「唉。五甘這人,腦子不轉彎。哎,我說那個女人,擦擦啊,擦擦血。」
  真的把事情挑起來了,女人的心軟就又佔了上風。甚至,就連瑞瑞瑪也是。
  那一回等到虹跪著把話說完了,瑪站在她前邊,可是一直偏過頭去看著別處,不怎麼朝她看。
  「……好吧。」
  瑪最後說:「我給你算一年。你要是一年不到就死了,我覺得你受得不夠,我還是得去找你兒子來受。」
  「你只要能忍過了這一年……我答應你。我養著你兒子在我家當奴才。我不殺他。」
  她當時是怎麼做的?虹想了想,自己家裡過去的家奴們在這個時候應該怎麼做?也就是磕頭吧。虹磕了頭,說謝謝主人。其實這個稱呼,她倒是順了嘴,自然而然的說出來的,虹在那時不能算是瑞瑞瑪的家奴,按正式的說法,她是交給部族裡邊幫助監管的國家罪犯。不過對於虹,這些都已經沒什麼所謂了。反正孟家再不是主人啦。
  瑞瑞瑪本來是想交代五甘,晚上還得給女人找個地方關起來的,連手帶腳都得不讓她亂動才好,免得她一個人待著的時候沒事,找個碎石頭片把自己的手腕給割開了。不過現在說清楚了倒是好事,現在可以隨便她去了,瑪不信她真會不管兒子殺掉她自己。
  在虹的這一邊呢,等到晚上她一個人了的時候,就可以順著鐵鏈往河灘上走一走,多少算是有了點活動的餘地。碰到現在這樣的,她也能有機會在邊上坐一陣子,陪著女人們說會話。要是五甘的主人當初跟他說的,是要他寸步不離的盯著虹的話,那有多少個村裡女人也趕不開他了。
  你們孟家有多少個寨子啊,孟姓可是大家……
  都說大籐弄是三面山夾一條壩,山前山後邊的六道坡上,總有二十來個村寨吧。
  這些村子裡邊,也分大家和小戶,不過,他們都是承認接受孟家管的。有的村子自稱是孟家的家奴……這些也就是個虛的說法,沒有剩下多少認真的人身隸屬關係。就是住在那塊地方,每年都給孟家交糧食交東西就是。這大概是許多許多年以前,一場戰爭裡分出了有贏者有輸家的結局,往後代一直傳下來的結果。
  有的村子守著礦山,專管採石頭,采玉;有的管砍樹,每年交的是木頭……就像惠家的整個村子,是專門出人力和騾馬,管往山裡山外運東西的。後來德敢把這些全都分掉了,直接分給了每個村子。籐弄村自己在壩子裡,下邊有田,村裡人都種地。德敢告訴他們這些以後再不是孟家的了,是他們自己的了。
  德敢自己買下了兩個礦井,是向孟虹買的,反正孟虹就在旁邊的營地裡住著。
  他把孟虹找來,讓她寫張契據,按了手印。這東西就算是他的了。
  德敢分光了孟家世襲的領地。諷刺的是,在整個北部高原的部族勢力範圍裡,騰弄成了第一個執行土地改革的地區。這是德敢最想到的解決之道,部族中的每個成員得到了實際利益以後,他們對于氏族權力恐怕是很難再保持原有的忠誠了。
  當然,在解決掉宗族特權的基礎以後,他還要解決掉代表宗族權力的孟虹本人。
  虹那時是在德敢手裡,他可以把她當做一件工具用,可是別人隨時可以拿走她,用來對付德敢自己。軍隊什麼時候要把虹弄回芒市或者龍翔,德敢是攔不住的。什麼時候他們不喜歡自己了,可以讓孟虹再來當本地楠族的領袖,而他未必對付的了。
  因為弟弟德讓的關係,德敢到籐弄以後跟惠家保持著不錯的關係。惠的家是趕馬的,走的路多,見到過的人和事也多。他們給他找了兩個朗族的巫師來。
  「這個……區長大人意思就是不要她死,可又不能再出頭露面的當頭領了對吧。這個有辦法的。我們那裡對壞女人就是這樣的。」
  「中國女人跟野男人偷跑了,抓回來要把她淹到水塘裡去,這個太不好了,中國人太凶了。在他們印度不這樣的。」
  朗族居住的地方在北部靠西,再過去是印度。受印度影響更多,說著話就要說到印度。「我們就是跟印度的大師學的,這個辦法讓女人一輩子不能再沾布頭線料,穿不上衣服,就再也不能出來見人啦。」
  在北部山區,這種巫術一直是有流傳的。楠族人或多或少的也聽到過。就是很少見到。一個是,還不至於真把哪個女人恨成這樣,畢竟……她要就是女兒,要就是自己原來的老婆。再一個是,哪個女人要是真被施上了法術,她就只能一直待在屋子裡,再也不會跑出來讓人看到了。這還得要她的家境好,家裡能養得起她。要是她是個普通鄉民,那大概是只能一個人住到山裡邊去,靠找野果草根過完剩下的時光了。總不能整天光著屁股在村子裡轉來轉去的,打水背柴,去地裡種木薯吧。現在,鹽井的村民們是見到一個真的樣子了,難怪女人們的興趣那麼大。
  本來這件呼神喚鬼,接引天地的事,是要在荒山曠野,極深極黑的山洞裡邊做的,要點上幾支蠟燭,豎起來一些刻著神秘符號的木牌子。不過呢,其實就在這也成。
  「就是這個……在籐弄這樣生人氣旺的地方,招鬼來很費神的,就是要耗功力,功力……區長大人您權勢無邊,財源四海,印堂發光,以後一定做大官,發大財,福壽雙全,當然這個……您懂的。」
  「是用個特別大的木桶,能裝進人的。」
  虹講給女人們聽:「把整個人用一種什麼麻織的布包起來,繞很多道,纏得特別緊,只露著頭和手在外邊。」
  「然後就是煮了草藥水往木桶裡倒,人在裡邊很燙的,燙得真難受。那樣要過很多天。」
  再以後呢?
  再以後,等他們最後弄完了,人出來以後,也沒什麼特別的感覺。就是身上什麼都不能穿了。帶點布紋的,有紗線紡起來的東西都不能貼身。動物毛皮也不行。穿上以後跟身子蹭上幾下就癢。光是那個刺癢就受不了,人停不住得要撓,到最後自己就會把什麼遮掩都撕扯下去。要是一直硬穿著,全身會紅,會腫,破皮流水。而且還是癢,照那樣扭來扭去,不消停地抓撓著自己,人沒法過。
  不過虹自己那麼些年過下來了,覺得人要躺下的時候,就會好過不少,反應沒那麼大了……所以人睡下以後,墊著點稻草,往身上也扯上點蓋上,還是能對付。這樣可以擋點寒……只是人要站直起來就是一點都不成,草編的簾子,樹葉什麼的都不行,在皮膚上多磨蹭兩下就受不了了。
  不知道為什麼,反正就是這樣。
  說出來簡單多了,實際上,那幾天裡人很難熬的。虹自己學醫,她猜過,巫師們用來煮水的,可能是蕁麻一類的草藥,裡邊有讓人身體過敏的刺激成分。人泡進裡邊,藥水慢慢的滲透進皮膚底下去,又癢又疼,人腫得像個球一樣,難受得在桶裡打滾,滾來滾去的折騰一天一夜。他們才把你撈出來擱在地板上,解開手腳——在這之前人是被捆結實的,免得掙扎太厲害把水給潑翻了。
  裹緊全身的布是濕的,還是疼,還是癢,然後,要等你自己用手指甲一點一點的把布條全都撕扯開。全撕光了以後,過上一陣,緩一口氣,人才好過一點。
  這時候要用準備好的涼水澆,事先就從背陰的山洞深處打了水來,不跟著外邊節氣變化的冰水。一直澆到全身的浮腫消退下去。再用布裹上,捆好,再來下一輪。
  虹覺得這套東西在一定程度上是心理暗示,就是你身子上的東西全得撕扯乾淨了才能過得下去。可是也許不光是這樣,也許是草藥裡的哪種植物蛋白,跟身體裡的免疫系統相處得久了,產生了什麼抗體吧,以後挨上哪幾種植物纖維就過敏。
  虹費勁的想了好幾回,發現自己還是能想起「免疫系統」和「抗體」這樣的詞兒來,算了,這些個就不跟她們說了。
  虹告訴她們,還有就是,天特別冷了以後能穿東西。要等結冰,等到天氣冷得水面上浮起冰渣了,人就能正常的穿戴起來,從上身到下身都行。跟平常人完全一樣。反正,天氣回到零度以上再脫光了就是。
  按心理上講,這就是那時候要把藥水燒熱,再用冰水沖的用處了。給人的條件反射是熱的時候一定不行,等冰涼了就好一點。這整套計劃肯定是安排好的,為了讓我們這些被施了法的女人一直都能活得下去,不會在碰上頭一個冬天的時候就給凍死了。虹苦笑著想。
  事情完了以後德敢很滿意。孟虹成了這個樣子,對於那些還想在籐弄插上一腿的政客們來說,應該是真的沒什麼用處了。他冷笑著對虹說,好好活著,給你們老孟家增光長臉吧。

A18
在那個時候,虹對於以後的一生還完全沒有概念,也並不關心。殖民政府遲早是要處決她的,而如果因為她在酷刑中的招供,使他們把自己當作殖民政府的合作者而釋放她的話,她就自殺。那時她不太可能想到,在殖民統治結束以後被新政府定罪帶來的後果。
  虹只是看著自己的身體。她全身的紅腫已經消退乾淨了,整個過程沒有在她的皮膚表面留下痕跡。相反的是,她身上的那些舊傷經過長時間的浸泡和沖洗,好像是被水化過一樣,變淺變淡,不再那麼刺人眼睛了。她覺得,自己全身飽受折磨的皮膚似乎更柔軟,更有彈性,甚至輕微地泛起了光澤。
  為了免得礙事,做前邊那些事的時候把她手腳上的鏈子都解開了,她現在赤裸而且乾淨地跪在地板上。德敢正叫人去把她那些腳鐐什麼的找回來。
  那兩個朗族人在旁邊看著,想到了一個新主意。他們覺得按照德敢的憤恨和憂慮,還有孟虹的經歷和背景來判斷,他們還有機會談點別的事。
  「呃……區長大人,按他們……印度大師的說法,這個女人前世不太好,很不好,像是個野獸,我看看……是貓吧,靈貓轉世……」
  「豹子,豹子,黑的,豹子……」
  另外一位在旁邊小聲說,他好像是覺得說貓不夠嚇人,要更兇猛一點的動物才好。
  「啊……豹子吧,主要是這個……我看到她的背上,隱隱有動物花紋,她的眼睛在晚上發綠光……動物轉世這個事情……要小心對待才好,在他們印度都知道的……一個前世是一頭豹子的女人,用平常鐵器克制不住的……」
  「區長大人在北部已經待了不少年份了,一定聽說過蛇鏈的事吧……」
  就是這個了。虹給女人們看她手腕上繫著的黑色環鏈。它們看起來到並不是特別的粗,比普通的金屬製品更加暗淡,它幾乎完全不反射光線,每一個環都像是一口小小的深井一樣,看上去幾乎不像是一個有質量的實體——雖然它其實很重。它也沒有像普通的黑鐵一樣生出黃銹。在每一個環上,都鑄著一個凸起的眼鏡蛇頭,不拿在手裡仔細地看還注意不到。
  從籐弄以後,虹就一直帶著這整套鎖鏈。在脖頸上有金屬項圈,腰上,再圍上一道鏈環,頸圈跟腰鏈是用鐵鏈連著的,鐵鏈從腰往下,在差不多小腿的高度分成兩邊,鎖住人的兩隻腳踝。腳上還再另加了一副腳鐐,就是兩腳之間拖著的這條鏈子了。和身上那些承上啟下的系鏈比起來,這條限制行動的粗鏈特別的重,也很長。平常女人們都只是看虹拖著它,慢慢地走來走去,現在把它提起來掂掂,就知道這東西真是有份量,不是好玩的。
  習慣了……也就這樣了。虹平淡地說。
  腳鐐就是磨腳腕厲害,一開始,走上幾步一圈皮就全被鐵箍割成碎片了,然後就是用肉去拖……有時候人還給你塞點小石頭顆粒進去。到後來走走停停的,磨壞了又長起來,現在一圈都是硬的繭……
  還真有女人去摸她腳腕子的,嗯,真的硬,跟咱們腳底板似得。鐵的物件整天那麼磨蹭著,都一點沒事。
  「那……你得一輩子帶著它了?」
  虹露出點苦笑:「都是那麼說的,多半是吧。」
  不過我這輩子還能有多久呢?就是在這片坡上,這一兩年了吧。虹跟下去想。
  這種帶蛇紋的鏈子不光是能拖累人,它的最大的用處是解不開,永遠解不開。
  這倒不是說的,鎖上以後給鎖孔灌進錫水封住就行的,因為不管這世上有多麼堅固多麼硬實的東西,只要你下定決心不停的磨,不斷的鋸,一定會有把它分成兩半的那一天。蛇鏈也是一樣,也能弄斷,只不過弄斷以後會死人,不光是戴鏈的這個人要死,幫他開的人,待在幾米之內的,都會得病死。據說這是真實發生的事,不是傳說。
  說是,弄斷鐵鏈以後幾天之後就會生病,發燒,嘔吐,皮膚上所有的毛孔往外滲血,沒人知道那是種什麼病,也沒有辦法能治。
  沒法解開的意思,是你要想活著就沒法解。要是想死,你可以費上幾天的時間把它鋸開,然後試試最後幾天輕鬆的日子。當然了,要是想死總有辦法,上吊,跳河,割開自己的血管……
  「在……他們印度,各個邦裡都有土王,有時候一家裡自己人為了那個王位也要打來打去的,他們那裡用這個來解決家族反叛……一家人裡把誰直接殺掉多不合適啊,就用這個給他鎖上,一輩子打不開了……他們印度人真是有智慧啊。」
  不過這副東西還是帶鑰匙的,用鑰匙能開。德敢讓他們溶化了錫汁把鎖孔灌死了。為免以後麻煩,他就沒打算讓虹再解開過。
  「只是……這種人家王室的藏品,借用了天地鬼神之力……都是很難得的東西了。區長大人您權勢無邊,財源四海,印堂發光,以後一定做大官,發大財,福壽雙全……」
  除了身上這些,手上還有一道。虹扯住牽連著兩隻手腕子的長鐵鏈條,把它們從地下拽起來,握到手裡,這條鐵鏈跟身上的那一整套沒有連著,是單為了墜著人手用的。也不是特別重,就是長。長到能拖下地面去再繞回來。虹在整條手鏈中間找到一個形狀特別的鐵圈給女人們看,它不是順在鏈子裡的一環,而是橫著套在鏈上的,能沿著鐵鏈前後地滑。
  據說這個圈是用來是給不相信的人試的。在印度那邊,先找個犯了死罪的囚犯來,讓他用斧子砍開這個鐵圈。完了以後看他是怎麼死的,不信的人,也就會信了。
  我這副那時德敢沒有找到人來試,就串在手鏈上邊,一直留下來啦。
  要是真有人那麼死過,聽上去該是和哪種帶放射性的金屬有點關係,沒斷的時候是包裹在裡邊的,斷了就散出來……最外邊的一層,也不知道是不是普通的鐵器了,平常能夠擋住裡邊的東西,不會照射出來。虹是那麼想的。
  德敢確實聽說過這件事。他相信。不過他也同意這件事很費錢。
  他對虹說,對付你不容易啊,給你上個狗鏈都那麼貴。這樣吧,籐弄三座山六面坡地不是都算你家的嘛,能砍柚子樹的,你再給大師們寫個契,送他們一面山坡地吧。
  在那以後,籐弄的柚木出產一直控制在兩個外鄉來的朗族人手裡。再過了很多年,從中國蜂擁而來的木材商人們,能夠引以為傲的一條發財捷徑,就是能和籐弄的那家擁有整座山林的柚木商行牽上生意關係。不過,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了。
  虹現在想著的是吃飯。她看了眼天上,天有點晚了,太陽已經挨到西邊的山尖。難怪覺著涼起來了。她說:「大嫂子們,姐姐,妹妹,我餓得厲害,求求誰好心點,明天早上過來的時候多帶兩根木薯吧。」
  鹽井產鹽,鹽井村不是一個窮到能餓死人的地方。可是它不產糧食。全村的口糧都是冬天裡送鹽出山的那一回,男人們返程的時候帶回來的。這裡的糧食比鹽難得多了。現在的問題是,虹沒有家,也沒有屬於自己的鹽田。她沒東西可以去換來玉米和木薯的。不光是虹,就連五甘也沒有。
  瑞瑞瑪跟五甘說:「讓那個女的找村子裡的人要吃的,要到了,你們分分就行。」
  她說完就走了,可是虹要不到吃的。待在這塊地方的人,誰都不是富裕人家,憑什麼要白養活你們兩口子呢。
  五甘按照他自己的想法走,等到天晚了大家回村的時候,他把虹從地下攤著的長鐵鏈子上解下來,帶著她一起跟著。把虹的腳鏈系到山坡上的這幾副鎖,倒不是蛇鏈的一部分,那是瑞瑞瑪把他們送到這裡的時候,一起帶進來的。它的鑰匙一直在五甘的腰上拴著呢。
  進村以後五甘讓虹去每一家要東西,能給點就算,堅持不給的,他就讓虹跪在那家的門口外邊,用鞭子抽女人的背。虹也配合著大聲尖叫。沒東西吃就是兩個人的事了,這個時候,虹和五甘倒是難得的心往一處想。
  大家都知道五甘是直性子,他一直打下去能打一個晚上,這麼折騰誰也受不了。再說,誰也不想把主人瑞瑞瑪家送到村裡來的人,真給餓死了。這樣以後就只好塞給他們兩條木薯,或者幾個山芋。六戶人家挨個要一遍,他們兩個就能過上幾天。
  後來虹就在白天,女人們回村前要吃的。要是她們第二天早上能帶點過來,她就能少挨一頓打了。
  虹勉強地撐出一臉討好的笑容來。她笑得困難倒不是因為還覺得有什麼難堪,而是她的臉腫得像個母豬頭,隨便怎麼笑都不會好看。她跟她們說:「又沒剩下什麼了,等過完明天一天,五甘又該帶我去村子裡整晚上的學狼叫啦。」
  這個意思就是,反正到最後總得給點的,又何必搞得每次都鬼哭狼嚎的呢。
  道理雖然是那麼講,可是……自己的東西,憑什麼就白白的往外送呢?大家在這件事情上都煩透了五甘和孟虹。好處不能白給的,得找補點回來。鹽井村頭人洛洛的老婆說,「那……哎那女人,你知道我那個傻兒子的,這兩天又整天跟在人家姑娘後邊瞎跑了,村子就那麼五個做姑娘的,還有三個才桌子高呢……」
  圍在旁邊的女人裡,那兩個還沒出嫁的已經在偷偷的笑。洛洛的兒子已經長到十五六歲了,還說不出完整的話來。到現在沒討到老婆。隔上幾天,高興起來了就在村裡追女人。在虹來之前,一直是洛洛把他揍一頓的,揍一頓以後就安份幾天。
  「唉,大嫂子,那您明天就帶他過來吧。謝謝您了。」
  其實,鹽井村裡有好幾個男人都不怎麼聰明。在山村裡這也是常事。他們嫁娶的圈子太小了,基因選擇……
  虹趕緊搖了搖頭,把這些詞兒從腦子裡趕出去。在學校裡,大家還討論過家鄉山區的營養問題。這裡的居民主食單一,一輩子就是山芋,木薯,最多還有些後來引進的玉米,既沒有蔬菜,更不見葷腥。人的腦子能夠發育正常倒是件怪事情了。現在,她自己就成了一件試驗品,五甘自己守著他們兩個人的糧倉,每天扔給她兩段水煮的木薯,一年下來,虹現在只要敢去想一下肥豬肉就滿嘴都是唾液。
  既然,洛洛的老婆答應了明天帶她的兒子來,至少……木薯是不會斷頓了。
  也許是苞米穗。看在苞米的份上,那孩子也不是真的那麼討厭。反正他會一直傻笑,歪著的嘴流點口水。虹只要想想自己腫著的臉,也是歪到邊上的嘴,就會覺得其實也跟他差不多。自己現在這個樣子還能換幾個苞米,已經算不錯了。
  洛洛算是這裡的富戶,他老婆會用個竹筐裝上十來支玉米棒,一般就直接交給五甘了。後來大家熟了點以後,有時候會給虹留一根,塞在井邊的哪一條石頭台階底下。男女的事五甘是知道的,他自己躲到滷水池子上邊去了。
  洛洛的兒子呆呆的跟在他媽後邊,等看到虹以後就咧開嘴笑,兩隻眼睛直愣愣的,盯著女人赤裸的胸脯發光。虹跟他說,來吧,跟姐姐去河邊吧。轉過身在前邊先走,留給他的後半個身子,上下還是光溜溜的,那孩子竄上來直接摟住了虹的腰。他媽媽揍他,說:「不要臉的,你也不怕醜!」
  挨揍以後他緩一緩,虹再往底下走幾步。一般是,一直這樣拉拉扯扯的,三個人走到江邊的石頭灘上,離開鹽井隔著一層漫坡了。這就算是個背人的地方。洛洛老婆停下,不再拽開她兒子。然後那個孩子就把虹按到地上去了……可惜他人在後邊,女人的臉是衝下的。
  虹被壓在碎石頭灘上,那個半大的男人還在上面沒命的撞來撞去的,虹盡量柔著聲音勸他,跟他說,讓姐姐轉過來,啊,讓姐姐翻個身子過來……
洛洛兒子的第一回肯定是跟虹做的。第一回他連先得脫掉自己的褲子都不知
  道,只是抱著女人亂晃。虹也是那麼勸他,跟他慢慢的說,說多了,他就會放鬆一點。然後虹才有機會把他推開一道縫,給他把褲子扯下去。他的那個東西當然已經翹得老高了。他又會撲上來,還是,亂拱,亂壓,亂咬,一身的猛勁,就是不知道怎麼發洩出來。虹想用手幫他,可是他像一頭被繩套扣住了的大鳥一樣掙扎,根本就抓不住。虹只能讓他在自己的身體上撲騰,等到他累了,沒有了勁頭以後,再把他推到一邊看看,結果是,連帶著他肚子底下那個可憐的小腦袋也耷拉下去了。
  收了人苞米,總得替人解解難處吧……
  虹那一回是用手慢慢摸他,用手指攏住,順下去,再用手指尖撓……一直到把他重新哄起來了,女人再把自己的覆蓋上去,底下手還留著沒放開,得幫他找準地方。幸虧到了這時候,那孩子已經沒什麼勁,不再怎麼大動了。那回虹是趴到他的身上,自己動。屁股一拱一落的,其中有兩回他還滑到外邊去了,得再去把他給找回來。虹真不知道盯在旁邊的洛洛老婆是怎麼看這事的。
  反正是,到現在他已經明白點事情了,他趴在女人的背上亂搞一陣以後就會想起來,就會讓她翻身。再等她翻過來了肚子朝上以後,他再亂搞一陣,說不定哪一回,就真給他蒙對了地方,撞進來了。
  進過虹身體的不光是洛洛的傻兒子。還有另外兩家的男孩,也是在虹身上試的他們的第一次。那一回倒是沒有人帶,是天黑了以後,虹一個人的時候,他們自己從村裡偷偷跑來的。虹認真地教會了他們,整件事情應該是怎麼樣做。他們的媽媽們知道了以後,肯定也沒有怎麼反對,他們以後再來,也會帶點糧食給虹。
  如果沒有家裡的允許,那是肯定做不到的。
  還有另一件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是那些成了家的男人。他們都來過,而且來得不算少。虹被瑞瑞瑪鎖到井邊上的第四天還是第五天,洛洛就來找到她。那時候他的老婆正在孕期的最後兩個月,以後她又給他生了一個兒子。在以後的一年裡,村裡哪家的女人要生孩子了,或者是在經期,他們家的男人都會在晚上找到鹽井邊上來,來得比平常更勤。當然了,就是在平常,也是有人來的。從家裡走出去,兩里地外邊的山坡上鎖著一個赤條條的大姑娘。這是件讓男人們一想起來,心裡邊就往上一提的事。那個感覺說不上來,說不清楚,最好的辦法還是去一趟,去過一趟就好了。
  男人們通常也會帶些吃的,雖然要是他們什麼都不給,虹也沒他們的辦法,但是在山裡,所有人似乎還是維持著一種奇特的淳樸態度。
  虹知道這些事女人們都知道。早上她們來了以後,光看臉色,看樣子,是一點也看不出來。幹了一陣活了,洛洛的老婆就會喊,哎呀五甘,你們家那個女人把滷水曬得到處都是,背上去的還沒糟蹋得多。偷懶嘛。
  五甘不會知道這裡邊繞了幾個彎的事,不知道女人那麼抱怨,跟早上虹交給他的那些苞米穗,是怎麼樣聯繫起來的。反正他一直帶著村裡用來趕騾趕馬的皮鞭子,反正他待在這的活兒就是打女人。他上來就打。洛洛老婆在一邊看著。

A19
對付畜生用的鞭子不是很粗的,也不是很沉,當然不能幾下子就把家裡養的活物給打死了。五甘上來要是沒說讓她先跪下,直接就動手的話,虹就站著那兒硬撐著,習慣了以後,一般她能撐過去。一整木桶的水壓在背上,虹蹲下點身子放低重心,分腿曲膝,一邊收攏起兩隻腳上的十個腳趾頭,死死扒緊地面。要咬起牙,橫下心,才能真做到皮鞭梢子照著臉面飛過來不躲不避。聽憑它嗖的一下落在自己的胸脯上。疼痛,先是尖銳地扎進身體裡邊,然後鈍鈍的沿著皮膚表面散開,像是火燒一樣。
  額頭上沉甸甸地環著水桶的頭帶,虹得往前傾身,弓背低頭才能抵得住肩背上的份量。在她的眼睛裡是看不到站在對面的人的。她光是看到自己一對鬆弛的乳房,懶洋洋地跟著細牛皮條晃出去,又蕩回來,可是每一回晃蕩回來,上面都多添了一道血痕。捂胸跟擋臉一樣,在挨打的時候都是絕對不允許做的事。「也就十來下吧,一會兒就過去了。」
  虹下意識地數著數,安慰著自己。
  長頭髮披散下來了,她用兩手順著脖子攏上去,把她們跟背帶摟在一起,抱在脖子後邊。這樣皮條就不會纏上頭髮絲,把人給拉歪拉倒了。順便的也穩住了木桶。
  結果快到二十了。乳房上先挨的那幾下,特別的狠,全都是當時就破皮露肉的。等到後邊五甘的力氣變小,抽到肚子上,胯骨上那些,基本就是鼓起來的一條一條紫紅的肉稜了,一般不會立刻見血。只是,以後慢慢的會往外滲出粘稠的體液來。
  五甘說:「行了,走!」
  像是幹完一件活兒一樣。虹慢慢的從地下把腳提起來,前半個身子火辣辣的,疼得發澀,發悶。按過去經驗她知道,事情還遠遠沒有完呢。
  下午的什麼時候,洛洛的女人又大驚小怪的喊了一次,這回五甘讓虹卸下木桶,跪在路邊的石頭碎塊上,抽爛了她的背。一直抽到孟虹眼前發黑,趴在地下一時爬不起來了。洛洛女人說,哎呀怪可憐的,洗洗啊,洗洗就好了。她早就找了把木頭水勺準備著,現在順手從邊上的滷水桶裡舀出一勺鹽水來,往底下一澆……孟虹平常挨鞭子都已經不怎麼出聲了,這一下,讓她痛到拉長了嗓子喊著叫著,在地下翻來覆去地折騰了半天。
  五甘還是那一句話:「行了,走!」
  可是要走就先得把水桶給背起來,背回背上去。而且,水桶上下濕淋淋的,全是鹹得發苦的鹽鹵。
  虹咬緊了牙齒,把整面淌著血的背脊硬貼到鹽水桶上去。那一下子,就像是有一把燒紅了的刀子,一下子割下去一整張皮一樣。她覺得她都聽到了皮肉燒的吱吱響的聲音。女人只來得及打了個哆嗦,汗水就像噴出來似得,流滿了一身一臉。眼睛裡還全是根本忍不住的眼淚。那種撕心裂肺的痛壓在身子上,讓人從心尖尖裡邊,一直到腿腳底下,全都疼得軟綿綿的。
  虹覺得她已經不行了,她只是知道,自己還在不停的走啊走啊,搖搖晃晃的,高一腳,低一腳,把自己整個的身體,連帶著那個大水桶,往坡頂上邊拖,拖上去又拖下來。可是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做到的。她的眼睛前邊一片模糊,腦子裡也是一樣,人就好像是在夢遊。她聽到有人在她旁邊說,哼哼,再有下回,我讓他抽爛你的屄。
  等到了晚上,人像是都走完了,虹才能把自己慢慢地拖到河沿上去。傷口裡邊全都浸透了鹽分。她得用淡水把它們衝下去。水很涼,她只把兩隻腳伸在裡邊,捧起水來撒在自己的肚子上。天黑,橫的豎的鞭痕,全都看不清楚了,只是疼,水花落上去也疼,不過總要比鹽醃著好。
  活著就是得挨揍,挨了揍,才能換到吃的。虹需要有吃的活過這一年。虹那時候的人生目標就是定在活滿這一年上邊。她相信那以後瑞瑞瑪會遵守她的諾言,讓她的兒子活下去。洗著,洗著,虹覺得自己心底下動了一下。她抬頭,順著大山的山腳往鹽田村那邊望過去,繞過一道山梁的緩坡,那些遙遠,黝黑的樹叢底下,亮起了兩點火光。該又有人來了。送吃的來了。
  她等了一會兒,火光在動,貼著山坡的走勢,有時候朝上偏一點,有時候又下去一圈。她知道那是有人帶著松脂的火把,在走著從村子到鹽井來的路。
  再等上一陣,那兩團火就會從這邊坡上升起來,映出火光底下兩張黝黑的男人的臉。那時候總是能看到他們閃著光的白牙齒,那是因為他們總是在笑,老實地笑。實際上,他們除了笑就不知道還能說點什麼了。然後他們會把手裡提著的什麼東西,木薯或者山芋吧,擱在她旁邊的地下。另外一個男人已經開始在往下扯他自己的褲子了。虹自己也在笑,她也沒什麼可說的。她會順著石頭台階邊上的一小條斜坡,躺下去,把沒鎖在鐵鏈上的那隻腳再朝外挪動一點,給他們留空出來趴下身體的位子。
  虹偏過一點臉,看著天上的星星想,它們可真多啊。她身子下邊壓著的小碎石頭,也有那麼多吧?一顆一顆的,又尖又膈應,全都嵌進到皮開肉綻的背脊裡頭去了。
  洛洛跟五甘說,你家女人很好的啊。高高大大的,結結實實的,又能幹活,又耐操。你守著這麼個女人還怕沒吃的?
  你眼睛整天盯在鹽井村子裡幾個男人身上不成的,村裡才幾口人?又窮。砍樹的的日子就快到啦,路過的都是壯漢子,他們可是背著大米麵粉進山的,還有香煙呢。
  天氣得更暖和一點。在春天到了後半的時候,因為化雪和雨,芒河的水也滿起來了。內地的木材商人會在芒市一帶僱人進山砍伐林木。粗大的原木只要順著山坡滑進河裡,就可以沿著水流一直漂到下游去。當時的北部高原上,只有芒市是唯一有公路到達的地方,在整片更加遙遠的山嶺中間,離開了芒河,採下的木料是沒有辦法運送出去的。
  這些被砍下的大樹會在河流中間零散地漂浮著,在水流趨緩的河灣裡碰撞著停滯下來,彼此擁擠在一起。孟虹所在的鹽田下就是這樣的一處灣地。在以前的某個年代,伐木工人們在這裡把滯留的圓木捆紮成木排,讓它們變得更集中些,更容易控制,然後讓它們成群結隊地駛向下游。在那時,為了攔住滿江漂流的樹木,還專門找人在河灘上開爐化鐵,打出了橫截江面的長鐵環鏈。以後它被拖出江水,扔到了山坡上,現在就是這條東西,把孟虹的腳腕和整座大山連在一起的。
  現在的木材集散地,在從鹽田往河流上游再走上半個小時的地方,在芒河的上一個拐彎處了。其實就是在那裡,大多數時間裡也是沒有人的,大批的工人們要在冬天接近時才出山。在那之前,他們是一小群一小群地從江邊路過,逐漸地散佈到了芒河邊的整片森林裡。他們隨身帶著糧食。從鹽田再往上走,就沒有什麼人煙了。
  很多時候,進山的人們是選擇在鹽井過夜的,他們可以借住在村中的人家裡。
  不過從五甘住到這裡以後,工人們大多住在五甘住的房子裡。村裡人給他用木頭搭起來的。裡邊空,只有一個男人。
  那天,那夥人是晚上到的。五甘對他們學著說洛洛的話:「有女人,高,個子高。耐操,讓你們操,換吃的。」
  一般一群伐木工人,十來個男人吧,晚上不干女人幹什麼呢?
  「好,有女人好,帶她來操。我們給吃的。」
  虹偏著臉躺了一會,好像是沒有第三個男人要爬上身體來了。要是真的沒有了,她想讓自己坐起來,背上的傷口裡嵌滿了沙粒石頭塊,太疼了,她又得去底下水裡再洗一回。她轉過臉來看,看見那兩個幹完了的男人站在一邊,正忙著系自己的褲腰帶。不過還有第三個男人,他是五甘。
  五甘說:「村裡到了進山的工人了,他們要操你,他們操你換吃的。」
  碰到這時候虹就得強撐著讓自己站起來,雖然她已經一點也不想動彈了,背了一天鹽水,再挨一天的打,誰也不會想動了,就是躺不平身體,坐著,靠靠,也算是歇一個晚上吧。她一點也不想再爬起來拖著一身鐵鏈走上兩公里山路,再去讓另外一群男人幹上一晚上。不過人的想法是一回事,輪到該怎麼做了,還是得去做。女人看著五甘蹲在她身邊,先把她的腿腳從鐵鏈子上解下來,再把手臂背到身後,讓他用那副剛卸下來的銅鎖把自己手腕上的鐵環串在一起。雖然孟虹從來就沒打算惹事,或者逃跑,不過每回五甘要帶著她離開山坡的時候都是那麼做的。可能是他帶著她從薩節因來到鹽井的時候,他看到的她一路上就是這樣,要不就是誰告訴過他,每次帶她上路就得這樣。五甘當然不是一個願意動腦子去做出改變的人。
  那天以後,虹經常會像這樣,在晚上被五甘從山坡上解開來,然後跟著他去一個讓男人操的地方。有時候是回鹽井村,五甘自己住的那個木板房子。等到春天過去,伐木的隊伍已經在山裡開始幹活了,五甘還會帶著她去工人們在森林中的宿營地。他們有時要翻過幾條山脊,走上一到兩個小時。整座大山中只有他們兩個人,而且往往是在太陽下山的前後,天色正從四面八方漸漸地暗下去。她自己的赤裸的腳掌能感覺到,先是山邊裸露出的,整片巨大的岩石,它們的表面堅硬而且粗糙,而在另一些路段上散佈著風化的石頭碎片,它們在腳下被碾壓著發出沙沙的摩擦聲,另外,當然就是一直很長地拖在身邊的腳鐐,它的清脆的金屬聲音已經陪著她走過了不少年了。
  女人背後背著一個空的竹筐,繫帶鬆弛地勒在她的前額上。在背過那麼久的鹽水以後,虹不用肩膀和手也能很容易地帶著它走路,一直走很遠。等到他們回來的時候,多少是要帶上些東西的。
  虹以後曾經想到,實際上,她的人生就在這些含混的聲音中,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在這之前她也曾經赤身裸體地拖帶著鐵鏈,從一個地方走到另外的地方,沿著市鎮,鄉村,還有荒山野嶺中的各種道路。她也在各處遇到迫不及待地等著要操女人的男人們。但是那些好像都是一些政治事件,她受到的那些折磨和侮辱與其說因為她是一個女人,不如說因為她是一個敵人。而當她走進山地的松林裡去,站在一棵雪松下邊面對著那些圍在火堆旁邊露營的伐木人的時候,他們發光的眼睛看到的,應該只是一個什麼也沒有穿的女人。
  她朝著他們走過去,開始是低著頭。她看著自己全身上下早已被曬成深棕色的皮膚,在火焰前邊看上去會跟這些男人們的眼睛一樣亮吧。還有胸脯上,腿上的那些又深又長的傷痕,在昏暗的夜裡顯得不那麼猙獰,不那麼有質感了,它們模糊,暗淡,就像是一頭動物身上的斑紋一樣。虹竟然有些驕傲的感覺,這些男人一定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事情。
  虹看著這些男人笑了,露出了一點牙齒。就像是鹽井村的男人們看著她不知道說什麼的時候,露齒微笑一樣。
  一個隱含的意義是,她現在是一個用兩根木薯就可以買一回的女人。她跟山外那些非常遙遠的地方,那些大人物們熱衷的政治遊戲,戰爭,還有所稱的真理和正義,顯然已經毫無關係。虹發現在這之前的那些年代和經歷,好像是在突然之間變成了空虛的幻影,至少,已經非常像是她自己做過的一個非常模糊的夢境了。
  她現在回到了這個國家的最本質的地方,開始做一個純粹的奴隸,看起來事情就該是這樣結束了,這個國家仍然沒有什麼改變。
  在山地的森林裡,雖然是在夏天,一陣一陣的寒氣還是從地下瀰漫起來,慢慢地從她的肩和背滲透進入身體裡邊。虹躺在有些返潮的枯枝和落葉上想,等他們輪流著上來以後就不冷了。伐木的人們在露天裡宿營,他們一般都會點起一堆篝火來過夜。但是他們現在都圍在她的邊上,火焰在他們的身後閃閃發光。這些男人們背光的臉和身體看上去是一些黑暗的剪影。
  壓到她身上的頭一個男人正在急切地用自己的胸脯摩擦著她的乳房,他在邊邊進來,開始時有些試探性地遲疑,但是他很快就像一台發動好了的機器一樣運轉起來,而且他正很明顯地漲大開來。他們忍得太久了,這個稍微有點柔和的念頭從女人心中一閃而過。還有,他確實是暖和的,而且似乎比她事先以為的還要更柔軟些。虹甚至覺得有些感動。這些排著隊進入她身體的男人們和她沒有仇恨,在今天之前大概從沒有見過面,在今天之後很可能也不會了,他們不會故意的想出什麼辦法來折磨她,不會揍她。虹想,其實,這已經是她能指望的最好的待遇了。
  「哎呦……哎呦。」
  她應和著他的節奏,閉著眼睛呻吟了起來。
  「她會用嘴……女人的嘴也很好的……」
  五甘認真地推銷他的生意。「要用嘴做的拿煙換。做一次,一支煙。」
  到了後來,五甘和虹已經並不怎麼缺吃的了。虹覺得,以後五甘還有那麼大的興趣,帶上她到處去找林裡露營的伐木工人做生意,只是因為他抽煙抽上了癮。
  在這一年就要年終的時候,芒河各處河灣中累積下的圓木越來越多。現在伐木人們也開始離開森林回到河邊。他們在那裡把圓木捆紮成木排。然後就準備乘著木排沿芒河繼續往下,返回更下游的芒市去了。
  那時的天氣已經很冷了。鹽井村裡的男人們在深秋的工作,是把曬出的土鹽運回村裡,然後再送到薩節因去。這是一段需要四天三夜才能走完的路程,運鹽一向是用畜力完成的。只是除了孟虹。
  要帶上孟虹跟在那些騾子和馬的後邊一起走,這個主意好像是洛洛想到的,他去跟五甘說了,五甘也沒有反對。至少在這幾天裡邊,在路上,可以有一個女人能讓大家隨便的使用,而且一離開村子,就不必再躲著自己家裡的那一口子了。
  村中每一家的男人把牲口牽出來,讓它們馱上盛鹽的麻編口袋。不過五甘牽出來的是孟虹,他讓孟虹也背上了一個裝滿了土鹽的口袋。這一袋鹽的份量可能不比一整桶滷水更重,不過在鹽田背水上坡的時候,返回來是空桶,另外孟虹也總能有些機會歇一歇,坐上一陣子。五甘用一根粗麻繩繞在女人的脖頸上繫了一個扣,繩子的另外一頭栓在牲口隊伍最後一頭毛驢的尾巴上。這樣一但上了路,不管她想怎麼樣,反正都得緊跟著騾馬們一直走下去。
  和每次領著虹走遠路的時候一樣,五甘還是用那把銅鎖把她的手銬在身子後邊。所以牽著她脖子的繩套倒也不是個擺設,女人的兩隻手伸不到前邊來,她自己是解不開那個扣的。前邊的牲口們頸下繫著的鈴鐺散散亂亂地響著,六七個男人分開在隊伍前後,山道兩邊,然後就是她,一步一步,結結實實地,緊跟著那頭毛驢的屁股。這讓她看上去確實很像一頭動物。不過在那時,虹基本上已經不會覺得,這類事還算得上是一種侮辱了。
  一直走到薩節因。鹽井來的人們停留在村外存鹽的倉房外邊,這裡有給來往的趕馬人過夜的空房子,也有喂騾馬的牲口棚,赤裸裸的孟虹被直接栓在了那間草棚的木頭柱子上,用的就是繫著她脖子的麻繩。她的手還是被反銬著,女人背靠木樁坐在地下,呆呆地看著前邊的大路。除了男人們有時候把她解下來,帶進旁邊的屋子裡幹上一陣子以外,她一直待在那裡,一坐就是三天。
  薩節因也不是一個很大的村子,住戶並不多。有時候路上走過些鄉民,朝她看上幾眼。去年,差不多就是這個時候,虹在這個村子裡是被沿路拖到每一家的門口,數著門挨家挨戶地痛打過去的,一直打到她滿臉流著眼淚和血,連聲尖叫著求饒。更不用說穿插在毒打中間的,公開的輪姦了。她當時的那個樣子,這些人多半還是記得的吧。虹也看著他們,想,不知道瑞瑞瑪會不會到這邊來。還有,她的兒子還住在這呢。
  結果她一直沒在薩節因見到瑪。也沒有見著她的兒子。三天以後他們啟程返回鹽井,帶著用鹽換到的糧食。這一回,孟虹身後的竹筐中滿滿裝著的是玉米穗。
  山上的天氣已經很冷了。村裡的人已經不再上來曬鹽,留在村裡準備過冬,五甘來得也不多。虹在江邊上無所事事地,一坐就是一天。在她的身後豎著一根木頭樁子,是很早以前垮掉的鹽田留下來的,上邊掛著一塊松木板,用木炭畫著一個肚臍,一個人體收窄的下身,和兩條腿的大腿根。中間有一個誇張的女性生殖器,有兩片像柚子瓣一樣寬大的陰唇,還有一些黑色的色塊表現毛髮。就像是很早以前,孟虹在蔓昂城邊有些不分男女的廁所裡見到過的,粗野地畫在牆角邊上的塗鴉。在這件事情上,五甘神奇地表現出了他的某種天賦,至少,在推銷商品時清楚地知道什麼才是重點。而且他能夠用形象把它表現出來。
  五甘很早以前就把這個牌子掛在那裡了,那塊木板還是他帶著虹去伐木人營地的時候,特地要回來的。一開始是為了讓從水路經過的人們知道這裡有女人可以幹,而且它對於在荒野中旅行的人們確實有效。不過到了現在,大家大概都已經知道了露天住在鹽田邊上的虹,只不過,那個女人體的中段就一直掛在那裡,沒人去管了虹待在江邊上的時候就坐在這塊牌子下邊,五甘要她那麼做的,後來她自己也習慣了。她坐在那裡,看著遠處的河灣上有一串木排正繞過山腳,順流漂浮而下。木排像一條大蛇一樣,在河水中游偏來偏去地擺動著頭和尾巴,最終就在距離她十多米之外的地方,磕磕碰碰地撞在河沿上停了下來。
  木排上邊有用草簾搭著的小窩棚,裡裡外外的裝著十來個男人吧。虹沒有挪動地方,她只是看著他們笨重地走過河灘,停在她的身前說,姐姐,我們今晚在這過夜了。
  隔上幾天就會到一次木排的。也許,虹有意無意地每次都坐在那塊木牌子下邊,就是在等待著他們停下來。畢竟,現在已經沒有人管她了,她可以躲到鹽井下邊去,也許經過的放排人就會以為她已經不在這裡了,就會直接駛到下游去。
  不過虹仰起臉來看著他們,笑笑,說好啊。
  他們現在有時間了,明天早上不用急著啟程,虹明天也不用幹活,可以一直睡下去。沒有五甘整天想方設法的揍她,也不用再背一整天的大水桶,她現在的精力已經好多了。她現在只是覺得冷,而有男人在的時候就暖和了。有人趴在她身上,努力的幹她,虹聳動著腰腹應和著。另外的男人們想法點起火來,燒烤他們帶來的東西吃。在男人和男人們交換的間歇中,虹似乎突然覺得,在遠處,在很遠的什麼地方發生了一點變化。
  下一個男人要她用嘴做,他上山的時候經過過這裡,跟虹做過,他覺得女人的嘴也很好。虹說,那要香煙的。雖然香煙只有五甘才要,五甘現在也不在,不過虹就是習慣性的那麼說了,那個男人好像也覺得理所當然。
  「煙卷……還有嗎?」
  他問他的同伴。「我們是下山……在山裡待了一年了……早就沒了。」
  「唉,算了,沒有就沒有吧。」
  她從地面上側起身子,說:「躺下吧,啊,躺下來吧。」
  用手臂撐高身體的時候,正好能看到遠一些的地方,女人看到在鹽井的村口那邊,有兩點火光,正沿著山坡的邊緣閃爍,而且應該是在移動。是洛洛他們又憋不住了吧,只是那麼一瞬的事,女人轉臉伏到了身邊男人的小腹上,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去想它。一直到虹在做第四,還是第五個男人的時候。有人到了。
  那些人舉著點著的松明從高一些的滷水池上邊下來,周圍的伐木人們抬頭張望。第五個男人正在虹的身體裡邊,他激烈地推搡著她,不過,虹還是穿過這個汗水淋漓的男人晃動的臉和肩膀的縫隙,認出了她認識的人。那人已經站到旁邊了,向下注視著她們。那人穿著一雙小的牛皮靴子。
  除了地下正在激烈交合的這一對男女,其他人都站了起來,恭敬地往後退。
  雖然來的也是個女人,但是夏瑞瑞瑪是個上等人,是個大人物,這是誰都看得出來的。她還帶著三個背槍的人,他們為她舉著火把。可是,她是真的從薩節因走了那麼遠的路,就是為了在晚上來看看她的鹽場?
  虹用繫著長鐵鏈的手,抱住了正在干她的男人的腰,開始用勁。順著他的勢頭,虹每一次都把他壓緊到自己的身體上,同時用腳跟和肩背把自己的臀部從岩石表面支撐起來,狠勁地迎接他。虹一邊喘息著,一邊發洩地想,我是不是還應該尖銳地喊叫出來?她不就是為了來聽聽,我是怎麼被男人幹得直叫喚嘛。
  瑞瑞瑪是做主人的,在這片山林中她有絕對的權威。不過她還是等到這個男人在虹的身體裡做完。然後她稍微的抬了抬手。
  「回排子上去吧。我找這個女人有事。」
  她說:「既然我在這了,今天不用給她留東西了。男人在山裡一年……也挺不容易的。」
  虹從地下慢慢的爬起來,跪下去。頭髮亂七八糟的遮著她的臉,她沒有去管。
  她自己都能感覺到從嘴唇到下頜流淌著的粘滑的精液,是她沒有能完全吞嚥下去的。還有自己的下體和大腿,那裡到處是水淋淋的。不過……現在是晚上,也許光靠火把照著,看不清楚下面的樣子吧。
  瑪在她身前蹲了下來。瑪說:虹姐,我需要你幫我。打仗了,又打仗了。
  虹抬頭看她。瑪說,起來吧,虹姐,坐啊。坐。

B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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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玉乳環致歉的一節——我忘了她今年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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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對於我來說好像從來就沒有結束。這是一件好事還是一件壞事,我不知道。
  環和我住在蔓昂的同一條小街上。她比我小四歲,或者五歲。我離開家去上軍校的時候她還是個孩子。從龍翔回到蔓昂的第二天,我在我家斜對面的那個雜貨店門邊上見到她的時候,我已經認不出來她是誰了。她現在是個大姑娘了。
  環說俊哥你回來了。我盯著她的臉,其實我是在想她是誰。我看到她的臉一層一層的紅了起來。
  我注意到她的胸脯很柔軟,也很挺拔,因為她年輕。環那天當然穿著衣服,但是我想到的是她的乳房赤裸裸的樣子,還有乳頭。我想到我用烤得暗紅的鐵鉗夾緊了它。然後我覺得我的下身有反應了。
  環不知道,在我過去兩年中見到的絕大多數女人,都是一直什麼也不穿的。
  要是什麼時候覺得不高興,我就爬上吉普開到四區去,花點時間挑上一個什麼也不穿的年輕女人,一般總是長得俊俏一點,總得是說得過去的吧。我打開木籠的門讓她自己走出來,走到空場中間。然後我握住她的頭髮,把她拽彎下腰來,同時右手揮拳猛揍她的小腹。
  一般這一下她就站不住了。等她趴到地上痛苦地掙扎一陣以後,我再踢她兩腳,要是真下狠勁踢的話,她的肋骨可能就被踢斷了。然後我跟警衛營的兄弟們說,幫忙把她塞回去。環不知道,他的俊哥,在過去的兩年中一直都是這樣讓自己開心的。
  那時候大家都叫我茶壺。現在沒人那麼叫了。現在我手下的幾個兄弟恭敬地叫我俊哥,其他人叫我阿俊。團結政府成立以後,按照事先的協議,民陣掌握了國家的軍事和外交權力,為了平衡,原先的親英國政府的黨派獲得了對警察和司法系統的控制。大部分原政府軍隊的軍人都被遣散,而蔓昂的法院和監獄差不多沒有發生什麼變化,幾乎是維持了原狀。很自然地,有不少原先在政府軍隊情報系統工作的人,在新政府的司法執法部門中找到了活兒干。我回到蔓昂以後去找了他們,我是個有技能的專業人士,現在我在內政部上班。
  這天有人給我打電話。他說阿俊,他們把那人送到春平去了。你得過去,還得組個班子。
  我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被我的人固定在椅子上,手被反銬在椅背的後面,兩腳分開和椅子腿連在一起,也是用的手銬。這是一間空曠的房子,沒有擺設,也沒有自然光——厚重的窗簾把室內和室外完全的隔斷開了。我們幾個人坐在桌子後邊,聚光燈從我們身後直射出去,打在她的臉上和赤條條的身體上。她的身後是粗糙裸露的水泥牆面。
  她就是我的新戰爭。這是我進了聯合政府的內務部以後接的第一個活兒——按叛國罪起訴孟虹。新政府成立以後,民陣自己的人把孟虹從龍翔帶回了蔓昂,不知道他們問了她些什麼,反正她在他們的控制下度過了好幾個月。而最後,還是決定通過正式的司法程序把她解決掉。我們要代表國家搜集證據,然後起訴她。
  孟虹真是個特別倒霉的女人。才只幾個月以前,她和我都還待在龍翔,她在那裡一直是我的犯人,現在佈景換到了蔓昂,政府的頭兒換成了他們的人,可她還是我的犯人。
  我走到她身邊,把手搭在她的脖子後側,從她那裡戴著的鐵製項圈的下緣,慢慢地順著肩膀繞下來,停在她的乳房上。她身上到處是高低起伏的傷痕,有些是新鮮的,濕淋淋的。看起來,民陣的人對她也不怎麼客氣。我捏起她的乳頭搓揉著,說:「虹姐,我們幾個月沒見了?」
  「歡迎回來。」
  我說。「過來個人,把電線繞到這上邊。」
  好了,試一試。有人按下開關,女人嚎叫了起來,她像被子彈擊中了似的從地板上彈了起來,帶著那把椅子,我注意到她小腿肚子上的肌肉突然繃緊了的樣子。然後她又重重地落回去。
  「好了,開始吧。從頭開始。你叫什麼,姓名?」
  對於孟虹來說,她的戰爭也一直沒有結束。在後來,在審訊的間隙中間,她哽咽著懇求我說,阿俊……俊……俊哥……我已經說過很多,很多遍了……都是一樣……」
  「我一點沒敢說假話……你知道的……不要每件事問那麼多遍了……不要每問一遍就通一次電……」
  也許我正想到了環,所以我沒有一腳跺到她的腳趾頭上去——那本來是她應得的,每個受審者都該知道,跟她的對手講理或者求情毫無意義:我們被派到這兒來,本就是為了千方百計地折磨她的。孟虹當然知道這一點,她只是忍受不住,不得不盲目地說點什麼。
  我簡單地告訴她閉嘴,她果然停下了,以後再也沒有說過類似的蠢話。
  「好了,我們繼續。在龍翔四號營地,你親手幹掉了幾個你們自己的人?」
  前後大概有五六個。我們自己懶得動手的時候,讓孟虹去幹。她不得不做,要不就會被我們揍得死去活來。到最後再讓那個楠族女人去把她兒子抱來,她立刻就乖乖的了,讓她幹什麼就幹什麼。不過她現在當然不能說是誰叫她幹的,叫她幹的人正坐在她對面,擺弄著電源線的開關。電線的另一頭拖過地面,分叉,纏在她的兩個奶頭上。
  那時候,她常被出發去北部掃蕩的軍隊帶走,過上十天半個月,再被軍人們收拾得半死不活的送回來。如果說,在開始的時候,她還表現出一點驕傲,一點忍耐,好像她是一個為了信念而堅持的政治人物的話,等到了後來,她已經越來越變得像是一個山村中的農婦,像是一個主人的女傭或者奴僕之類的角色。她被太陽炙烤而成的,越變越深的褐色皮膚;她的膽怯順從的表情;她對每個軍人勉強裝扮出的呆滯的,討好的笑容;都在增加著這樣的印象。
  不管她已經變成了什麼樣子,反正,回到龍翔的四號區只有一個結果。就是被重新用鐵鏈繫著脖子拴到空場中間的木樁底下。揍一頓,再讓她直挺挺地跪好——如果她還能跪得住的話。
  那個可能被踢斷了骨頭的女孩一直在地下翻來覆去地呻吟著,兩個兵正試著拖她,他們碰到了她的傷處,她尖銳地嘶叫起來。
  有人厭煩地皺起了眉頭:「她好像很痛的樣子,讓她爽個夠吧。」
  後邊的事是順理成章的,他們換了個方向,把她往土場的中間拖過去,她當然在繼續地慘叫,不過沒人在乎。找鐵錘釘子什麼的花了些時間,這些東西經常會被用到,實際上,用完了就往邊上一扔。還有些鉤子,尖的錐子,它們雜亂地散落在那兩根豎著的木樁子周圍。反正最後把她兩手分開釘到了柱子上,一邊一隻。然後是兩個腳腕。
  有人去把孟虹拽著頭髮從地下拉起來。那人就是我。她一直被鐵鏈鎖在柱子腳上的,現在給她打開了。再解開背銬著的手。我說:「去,到籠子那邊去挑個女人出來,問問她,知道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個死法。」
  一開始她的腿是軟的,幾乎站不住,後來好了一點。我們笑著跟著她,對擠在籠子裡的那些肉們說,你們的女老闆挑到誰就是誰了,可別怪上我們啊,變鬼也找你們書記去。
  「就是她了?」
  孟虹表情木然,她用一種刻板的口氣說是。
  「用手指個。」
  她用手指了指。我們打開木柵門把那女人拉了出來。
  「很好,繼續。你是怎麼幹的?」
  孟虹呆滯地看著我的臉。我衝她笑了笑。於是她口齒遲鈍地說下去。
  「是……用一根木棍……砍下來的小樹段吧,在上邊纏鐵絲……帶刺的,拉鐵絲網的那種……那東西多……打仗的時候,到處都是。」
  「一圈一圈的繞在小棍上,後來用鉗子擰緊了,然後……然後……」
  她抿了抿嘴唇,又伸出舌頭在上面舔。
  「然後把它插到人的……女人的……陰道裡。」
  那個木頭稍微有點長,兩頭繞上帶刺的鐵絲以後,中間能握住手。我們讓孟虹拿住中間的部分,爬到被釘在木樁上的女人身體底下,讓她把那東西硬塞進去。
  當然是,塞進屄裡邊去。
  有個她沒說的細節是,先要用鉗子把上面的鐵刺往後邊順,一簇一簇地全都順好,順下來以後才能進得去。更重要的是,進去以後就出不來了。
  孟虹跪在那女人的兩腿中間,抱住她的一條腿,另一隻手把那個長滿了倒刺的物件往她的身體裡邊捅。那女人在半空中掙扎和尖叫著,手腳上淌著血,而兩個女人的身上都流滿了汗水。那東西在女人的腿根之間劃來劃去,割出了更多的傷口,但是顯然不容易真正地插到深處去。有人開始笑了,有人踢孟虹的肋骨,還有皮帶,抽在她骯髒赤裸的肩膀和背脊上。
  孟虹露出門牙緊緊地咬住自己的嘴唇。為了能使得上力氣,她抬起一個膝蓋,屈起腳掌支撐著地面。她閃動的足弓看上去柔韌而且結實。我們看到她的肩膀和手臂都在努力地用勁。她開始哭,緊貼在女人肚皮上的臉側向邊上圍觀的人群,上面除了血水和汗水以外,又被眼淚沖刷開一條一條的痕跡。
  由兩個赤裸的女人肉體組成的奇怪的混合物糾纏在一起,掙扎了一陣時間。
  最後虹讓開一點地方,她膽怯地看向我們,帶著一點哽咽說,行了麼?
  沒人理她。另外的人把另外那個女人推過來。誰都會怕死的,更不用說是那麼一個痛苦慘烈的死。她的臉已經嚇的沒有血色,含含糊糊地說著不要,別殺我之類。然後幾個男人按著她,有人捏住她的下巴,掐得她張開了嘴。
  「過來,幫忙!把她屄外邊的這一頭,給老子們塞她嘴裡去!」
  孟虹重新擠進來,握住木棍的中間,她已經滿手是血,有從上邊那個女人下體中流出來的,也有她自己被劃傷後流出來的。她滿頭散亂的長髮和更多男人健壯的手臂纏繞在一起,兩個女人的四隻鬆弛的乳房壓迫在一起。而釘在上邊的,和按在下邊的兩個女人都在尖叫。
  「嗯,你在殖民政府時期為殖民政府幹了不少事嘛。幹得夠狠的,對你自己的同志。」
  我輕飄飄地說。
  其實在那麼些年之後,對於孟虹這樣一直忍受著無窮無盡的苦難的女人,這樣的嘲諷已經毫無意義。她睜大眼睛看著我,面不改色。
  「後來呢?」
  後來,那兩個赤條條的女人被扎進體內的尖刺聯繫著,緊緊地挨在了一起。
  她的臉緊貼著她的生殖器,而且越來越緊。跪在下邊的女人已經被反綁住了手臂,她能做的只是試著搖晃自己她的頭,很明顯,塞在她口腔裡的木頭和刺,正在跟隨著她的動作,深入進她的喉嚨裡去。她的脖頸變得僵直。她的胸脯和肚子劇烈地起伏上下,從她的身體深處發出了可怕的作嘔聲。
  她暫時什麼也吐不出來,可以想到,胃中的液體正在湧進她的食管和呼吸道,但是她的嘴不能張得更大了,那東西像個塞子一樣頂住她的咽喉。帶血的黏液從她嘴唇與木棒之間的縫隙中滲透出來,然後是鼻孔。
  她在窒息中絕望地扭動,每一次掙扎都拖拽著她上邊的那個女人,用她的嘴,牽扯著她被扎滿了倒刺的陰道,最後劇烈的痛楚會一直傳遞到被釘穿的四肢上去。
  她很快就會把她撕裂開的,要不,就是把自己的顎骨撕開。我們對孟虹說,過去,幫幫她,別讓她亂動!
  對,就那樣,從後邊抱住她。孟虹跪到她的身後,伸張開手臂環抱住她,把她緊緊地按到自己的胸脯上。這樣,她們暫時保持住了跪立的狀態,三個女人的姿勢現在看上去真的非常瘋狂,她們扭曲,顫抖,發出各種怪異的喊叫,就像是她們正在進行著一場決死的角鬥,而事實上,她們的確是在掙扎著尋求一個徹底終結痛苦的結局。孟虹終於用盡了力氣,她雖然不一定是故意違抗我們的命令,但是她太虛弱了。她被她所抱著的那個女人用一個猛烈的動作甩到了一邊,摔倒在地上。三個女人突然分到了三塊地方。另一個人的嘴邊掛著一連串的人的臟器,她把第三個女人的陰戶拉翻了。
  孟虹木然地回答我們的訊問。她說,哦,不,那還不是最後。
  最後是把釘在柱子上的那女人的肚子剖開了,我們逮住另一個一直滿地掙扎打滾,想吸進更多些空氣的女人,再一次把她按上去,一直到她的整張臉,淹沒在那具血肉肝腸四溢的腹腔裡。她的頭顱卡在肋骨以下,骨盤的上方。切割開的肚皮遮掩住了她的臉頰。找了繩子,把這些東西捆緊到一起。
  女人繼續像是跪著的樣子挺直在地下,往後蹬踏著骯髒赤露的雙腳。但是她其實是憑藉著被束縛著的脖頸,懸掛在別人的肚子裡邊的。她應該很快就在別人的鮮血和自己的體液中完全窒息了。
  「俊哥,電她一陣,然後讓她再把這一段說一遍?」
  我撿起前邊桌上扔著的揉皺的香煙盒,駱駝牌的,裡邊還有兩支。我揀了一支含在嘴裡,點火。然後做了個差不多的姿勢。有人撥了開關。
  我吐出煙來,看著孟虹又一次在椅子上繃直了身體,她僵直地往後仰過頭去,光裸的胸脯在電流的刺激下猛烈地挺向空中,一次,又一次,沒完沒了。
  老虎當時差點讓孟虹把連盈水給殺了,我不知道陳春會不會喜歡在我們以後送交的審訊報告上讀到這個故事。
  前政府和民陣在半年以前達成了停戰協議。在那以後,龍翔還存在了最後兩個月。我們所做的第一件事,是找了一堆衣服來送到四區去。說不定很快就會是同事,要在同一間政府大樓裡上班了,還讓一夥男人女人們光著屁股擠成一堆太不像話。放風的時間也增加了,實際上,除了在晚上,那些房子,還有木籠就已經不怎麼關門。只是聯合政府還沒有成立,我們這些當兵的該怎麼解決還沒有一個最後的定論。我們也就暫時沒有放人。手上有點籌碼總是好的。
  在那以後發生的第一件事是芒市的駐軍撤回了龍翔。孟虹和他們在一起。她最後一次被帶離龍翔,是英國人把她塞給籐弄的德敢去當她自己家鄉的副區長,當然了,她在那個所謂的區長任上的全部工作,就是一直光著身子呆在德敢的軍營裡,不斷地滿足他的士兵們的生理要求。現在,世道就要變了,誰都不想再要這個麻煩。先是德敢派了幾個人把孟虹送到了芒市,芒市的駐軍照樣辦理,直接把她帶回了龍翔營地。
  其實我們也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一開始,我們繼續讓她一個人呆在土場中間,不知道德敢對她做了什麼,她反正被弄得完全不能穿衣服了,所以她還是赤裸裸的。大家都繞著她走。民陣早就已經公開宣佈了把她開除出組織的決定,我們也從來沒把她當過自己人。她那時候就像是一隻既不是鳥也不是獸類的蝙蝠。
  下一件事是在孟虹回來之後發生的,也許是第二第三天,也許是一個禮拜以後。有軍方高層的電話打到我們的處裡,通知說有記者正從蔓昂來,要採訪被監禁在龍翔的民陣人士。他們直接指名要找的是連盈水。
  K已經消失很久了,負責的老虎痛恨這事。他一直覺得,他手裡掌管著的囚犯只是一群動物一樣的東西,是應該或遲或早,一頭接著一頭地屠宰掉的。他不能接受他們有一天能夠像一個人一樣,得到說話的權力,而且還是什麼——接受採訪!他認為政府和軍隊的頭目們正為了自己的利益向民陣獻媚,他們背叛了在前線出生入死的士兵們,只是為了能夠在即將成立的聯合政府中謀得一官半職。
  雖然,事實上他想得並沒有錯,只不過識時務者為俊傑,人到了這個時候,如果不那麼地想,不那麼去做的話,還能怎麼辦呢?
  老虎不能抗命。不過現在的龍翔四區還是他的四區。前一天他喝了點酒,到了晚上帶了我們幾個人開車過去,把連盈水從拘留地裡帶出來。然後他回頭看了看空地上的孟虹,說,把那個婆娘也帶上。
  我們K處訊問室裡陰暗空曠,散佈著潮濕發霉的氣味。我們已經很久沒有用過它了。瘦弱,蒼白的連盈水赤足站在蔭涼的水泥地上。她套在一件軍用的黃襯衫裡邊,那東西在她身上看起來就像是一幅寬大的袍子。老虎讓她自己把它脫了,女孩沒有抗拒。孟虹垂著頭,跪到連盈水的腳邊給她重新戴上腳鏈,我們讓她幹的。以後又把她的手銬到一起。老虎抽出他的左輪手槍來。
  「你們要贏了。你以為,你就能出去了?」
  信不信我就在這裡打穿你的肚子。讓你在地下爬一個晚上,爬到你的血流乾淨了,你就會死掉了。
  我會讓他們報告一下,就說你晚上爬過鐵絲網亂跑,哨兵隨便開了幾槍。你運氣不好,撞上了。能怪誰呢。
  老虎呲著牙齒笑了。我這個主意不錯吧?
  那時候我得到的印象是,老虎就是一個沒有腦子的武夫。直到那時,他還在堅持著維護對四區集中營的管理權威。在我看來他已經瘋了。
  不過在你死前我還得干你一次。老虎說,我得讓你到了那邊還記住我。他解開腰上的武裝帶,把褲子褪到膝蓋下邊,笨重地往椅子上坐下去。他說,爬過來,舔老子的雞巴。
  他坐在房子中間的空地上。整個大房間只開了一盞黃色的白熾燈泡,它被一根電線懸掛著,孤單地垂吊在我們的頭頂上。我們看著他們兩個。有人注意到了呆呆地跟我們站在一起的孟虹。
  他媽的你在這幹什麼?你也趴下去,趴到後邊去舔那個小女人。嗯,要不給你找個棍子?她嘴巴是忙,屄空著,閒得慌呢。
  水趴在地下,這樣她的臉跟那個坐著的男人的下體高度一致。虹跪在她的一邊,伸開一支手臂攬住水的身體,她的另一隻手拿著一柄皮鞭的把手,我們給她找出來的。她倒握著它,從水的兩條大腿之間插進去。
  要捅得深,捅到底!
  動快點,別偷懶!
  這種性表演是我們這裡的普通遊戲,經常在四區的空場地上當眾進行。看守對囚犯,囚犯對囚犯,女人和女人,女人和男人,男人和男人。水和虹更是經常的主角,恥辱感也好,性衝動也好,恐怕早就跟她們沒有什麼關係,這就是一件需要做完的活兒,把它做完就好。
  嗯。好。老虎說,他站起身子,低頭看著跪在下邊的兩個赤裸的女人。連盈水仰起臉來,嘴角流淌著濕淋淋的水光。她只是顯得有些恍惚和茫然。另一邊的虹也已經停止了動作,不過因為前邊一直激烈的活動,她們的胸脯仍然在急劇地上下起伏。
  老虎稍微用了點力氣,很輕鬆地把水從地下提了起來。她在他的大手裡顯得太小了。接著他揮另一隻手抽她的臉。水是帶著腳鐐的,她來不及抽腿跟上自己傾斜的身體,這一下幾乎是使她凌空摔了出去,落到兩米以外的地方。老虎兩步就跨過了那個距離,抓她的頭髮,拎起來又一個嘴巴……看上去老虎只是心平氣和地在做一件工作,不過,等到水挨上第三下的時候,她已經躺在這間大房子的另外一頭了。
  老虎說,記住了?你的嘴就是含男人雞巴的,別指望還能用來對人說話。你在你們黨裡是專管給人洗腦的?你以為你出去還能幹這個活兒嗎,說不定你還想當個老師,給人上心理學課呢。
  別指望了,你再也用不上你的嗓子了,我今天晚上就要廢掉她。
  茶壺,你把褲子脫了坐到椅子上去。你,爬回去,繼續。那個瘦小的小女人慢慢地爬過大房子,伏身在我的兩條腿中間,她開始繼續,慢慢地把我收進她的牙齒和舌頭中間去。她的嘴真小。還有虹,突然的停止似乎使她不知所措,現在事情可以繼續做下去了,她幾乎是鬆了一口氣。她摟住水,摸索著她的下體,找到那支鞭子的桿。
  用手操女人太不帶勁了,給她配個像男人一樣的傢伙吧。有人去邊上拖出一把椅子來,按著晃了晃,有點鬆,本來榫頭就不結實了,舉起來往地下狠狠一砸,嘩的一下,椅背椅面四條腿全散了架。從破爛裡邊挑來挑去,找出了一支帶著一半橫檔的椅子腿來。這東西差不多吧……來,站起來,哥哥們給你裝個大雞巴。
  那東西是個丁字形的木頭岔,大家一起盯著孟虹的下半個身體看,接著就亂七八糟地動起手來,先把垂直的那一豎條塞進女人的身體裡去,然後是麻繩,在木頭把上纏上幾圈,再緊貼著腿根,往她一邊大腿上繞,繞到另外一條腿上,也繞上幾圈。繩子不夠了打上結。換條繩子,一頭也捆住木頭,另一頭拉到女人的腰上,繫住她腰上的鐵鏈環。用這樣的方法前後拉了好幾道。那時候,孟虹的身上已經被德敢戴上了從頭頸連到腳底的鎖鏈,比我們一般用來拘束人犯的械具複雜得多了,男人們圍著她身前身後的折騰,把她弄得上下叮噹地響。最後是,繩索加上鐵鏈橫過來豎過去地把女人從腰到腿捆得結結實實,從它們的縫隙裡繃出一股一股的肉塊來——但是好歹讓那條椅子腿衝著前邊挺起來了。
  孟虹重新跪到水的身後,用手幫著,把椅子腿朝水的身體裡捅。那條東西不怎麼細,她幹得很費勁。我聽到正含著我的連盈水開始往自己的身體裡邊深深地吸氣,牙齒摩擦著我的陰莖微微發抖。她在我的陰毛叢裡皺起了眉頭。在我分別伸張開的兩條腿之間,水的腰和臀扭曲起伏著,配合虹的動作。
  直到我射在她的嘴裡。再換下一個。看起來,老虎是要破壞掉她的自尊和自信,讓她感覺到女人其實不用說話,也不用思想,只要不斷地讓男人滿足就可以了。可是……如果他是真的要殺了她,這一切又是何必呢?
  我們一共就五六個男人,全都輪上一遍也沒花費多少時間。接下去呢?孟虹,你來幹。去那邊找條繩子出來,給她脖子上繫個扣,對,拴住她的脖子。老虎說。
  我們的屋頂上是有滑輪和鉤子的。把套在連盈水脖子上的繩圈掛上去,拉。
  很久沒有動作過的輪子發出刺耳的金屬聲音掙扎了一陣,突然轉動起來。水的兩隻手被銬在身前,她伸手到下巴底下拽緊了她的絞索,努力往外扯,但是還是被拉直了身體。再高點,老虎說。女人光滑的腳跟也抬離了地面,她現在踮立在幾個觸地的腳趾頭尖上,晃來晃去。
  那根鞭子呢,去撿起來,抽她。
  孟虹把腕上繫著的長鐵鏈收攏起來,用左手握住。免得它們在發力的時候甩開來傷到自己。她略略的分開腿站到連盈水身前,在她的小腹以下,大腿根的中間,被纏來繞去的鏈環和繩索捆縛住的那段椅子腿,仍然直愣愣地朝前挺立著,當然,另外的那段支叉也依舊插在她的身體裡。它見稜見角,上下起伏的樣子看上去既淫蕩,又怪誕。
  然後她是兩隻手合在一起揮動鞭子的。她的手臂高高舉起到肩膀以上,突然地向右肋飛掠下去,跟著飛躍起來的是她的乳房,和往四邊飄甩開去的,又長又亂的黑頭髮。在她赤裸裸的背脊上,滑動的肌肉塊倏忽即逝。
  鞭梢打在肉體上的悶響讓人心悸。水大張開嘴,但是從她被勒緊的嗓子裡只是發出了一些蛇一樣的嘶嘶聲。
  孟虹真的是很用力。在那些時候,都是我們讓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她已經完全沒有一點抗拒的意志和膽量了。
  繼續。鞭笞聲傳向大屋子的四面,又從空曠的牆面上反射回來,而新的一擊總是比回音更快。水蒼白細窄的臉變得血紅,她清秀的五官幾乎像是發麵團一樣腫脹了起來。她像是一直在瘋狂地喊叫,但是我們什麼也沒有聽到。她絕望地迎向空氣,做出吞嚥的動作,那當然毫無意義。她的眼睛像金魚一樣凸出到眼眶之外。
  她不行了,你,上去抱住她,用那條木頭腿,幹她。於是虹上去摟住水的腰,她自己曲下膝蓋,從底下試探著,把她腿間的物件捅進到水的身體裡去。水已經被繩索拉得筆直,沒有什麼活動的餘地了,虹只能進退自己的臀部,才能讓椅子腿在陰道裡保持動作。在深入的時候,虹緊緊地貼到水的身上,接著她後退,孟虹的被麻繩五花大綁捆成了好幾塊的屁股朝向我們笨拙地撅了起來。有人撿起扔在一邊的皮鞭,這一回抽的是虹,抽她的屁股,她就像是被火燙著了似的,再一次猛烈地挺向前去。
  我朝周圍看了看,發現老虎那時已經不在屋子裡了。我稍等了一會也退了出來,給四區的人打了個電話。問他們連盈水在不在集中營地。然後告訴他們明天的採訪活動是高層的安排。他們現在應該找到連盈水,否則如果發生什麼問題,他們是要負失職責任的。十多分鐘以後我聽到了汽車聲,警衛營的人開了兩輛吉普車來。這一下就把裡邊的狂歡沖掉了。
  好了,我來解決這事。老虎反正已經不在,按照資歷,我可以說得上話了。
  我說,我給你們簽字,算是我們處提連盈水出來,準備明天的行動。你們留下兩個兄弟在這,幫幫我。還有,麻煩把孟虹帶回去吧。
  那天晚上我把連盈水弄到了我的房間裡,讓她洗了洗身體,在我的床上睡到了第二天的上午。一直到那時她都是赤身裸體的,下身還在斷斷續續地流血。她的手銬和腳鐐也沒有鑰匙。是孟虹給她鎖上的,以後誰知道扔哪去了,我讓人在訊問室裡找了一陣也沒有找著。快到中午的時候我們——我和連盈水,花了一陣子時間把一件純白的套頭短袖衫從她的手銬環裡邊塞進去,一頭塞,另一頭往外拽,進去以後再通過另一支手臂弄出來。反正這樣最後把那東西給她穿上了。找英軍秘書處的姑娘們要了條筒裙來對付她的下身——裡邊沒內褲,我沒勁從她的腳鐐圈裡外再套弄一回了。
  我們就這樣開到龍翔營地裡的英軍俱樂部。女孩拖著鐵鏈,光著腳慢慢地走進掛著一盞大水晶吊燈的門廳。預定的受訪地點在另一頭的小會客室,要經過一個很長的過道,兩邊裝飾著一人多高的護牆板。我領著那兩個警衛營的兄弟跟在她後邊。邊上待著的英國軍官們都朝我翻白眼,我面無表情。
  像老虎希望的那樣,水實際上已經說不成話。她差不多只能發出一點蚊蟲飛過那樣的振動聲,然後就是劇烈的咳嗽。那個親政府報紙派來的副主編是個英國人,卻說一口流利的本地話。實際上,英國人在這裡為他們安排了一個很正式的訪問。連盈水坐在沙發上,很端正地攏著腿,經常用心把短裙往膝蓋下邊拉一拉。
  他們甚至還問她是要茶還是咖啡。而我看著她腫脹的的臉頰,卻只是想到在七八個小時前那裡還流滿了我的精液。
  即使在四區經過了這樣地獄一樣的兩年時間,水仍然是一個很聰明的女人,頭腦清醒,而且充滿勇氣。她沒有展望政府與民陣聯合執政的前景,是的,她一直在坐牢,她並不知道外邊發生了什麼,所以她沒法討論那些話題。她用被銬在一起的手寫字回答英國人的提問,她伸出的裸露的手臂上鞭痕纍纍。她只是告訴他,龍翔的集中營裡一直是什麼樣子,現在仍然是什麼樣子。在她那麼幹的時候她應該能夠想到,在今天結束之後,老虎會對她做些什麼——就是說,如果老虎還會出現的話。
  結果是老虎並沒有出現。他在前晚從那間大房子裡走出去以後,從此消失的無影無蹤,和我們的老闆K一樣。現在我已經傾向於相信,老虎並不是那個他故意表現出來的人。這個晚上只能是設計好的。有人對局勢進展的緩慢不耐煩了,他們安排了這件事,而且告訴了老虎要怎麼做。
  再以後,是那個英國人對龍翔營地的訪問見報,當然它造成了相當的影響。
  又過了三天,民陣軍隊的坦克就直接開到了龍翔的大門口。到了那時,我們才發現已經根本找不著可以匯報和請示的頭目們了。英國駐軍嚴守中立。而我們同意交出武器,沒有人試圖抵抗。
  我在四區等到了他們。我和警衛營的弟兄們漠然地注視著他們撞倒了集中營的鐵絲網。坦克前進,倒車,原地轉著圈,用履帶扯斷鐵線,把支柱碾壓成碎片。
  他們和他們,新到的那些民陣軍人和營地裡得到拯救的同志們歡呼著擁抱在一起。
  在全場的狂歡中,還有另外一個人像我們一樣平靜。她是孟虹。她一直跟原來一樣,光著身子待在場地中間豎著的木頭樁子邊上。只是她現在不用跪著了,她背靠著木頭坐在地下。
  下邊是需要找些車,把這些人先送到坦達港去。為了這事,他們和我們的運輸連為了人力,燃料等等,糾纏不清,一時半會解決不了。大家散亂地等在集中營的裡邊和外邊,人們繼續興奮地說笑著。不過在天差不多黑了的時候,有幾個民陣的人到達四號區,要求帶走孟虹。
  帶人走還是得要個手續。以後至少能有個憑證:某某人是活著離開了這個地方,而不是死在了我們的手裡。我陪著他們走進場子裡去,他們解開拴著孟虹脖子的鏈條,叫她起來跟他們走。雖然在我看來沒有什麼意義,他們還是要她把兩隻手背到身後,給她加上了一副他們自己帶過來的手銬。我感覺到從四面八方投射過來的含義複雜的視線。周圍安靜了下來。
  塔樓上為我們打開了射燈。現在這個赤裸著全身的女人,拖帶著手腳上的鐵鏈慢慢地朝外邊走過去。在她前方的人們默默地為她讓開道路。就像是時間倒轉,她的疲憊的形體動作,呆滯的表情,就和過去兩年中每一次被我們出發掃蕩的軍隊從這裡帶走時,一模一樣。
  我聽到她只是茫然地囁嚅了一句,說:我的孩子呢?
  當時我想她大概再也不會和我有什麼關係了。而我和她現在都在春平,我要收集她的叛國證據,把她交付審判。
  環在他們家開的小雜貨店裡快樂地忙來忙去,像是一隻在樹枝上蹦跳的小鳥。
  我在早上經過小街拐角的時候,到她的店裡買一包香煙。她輕輕地哼著一支我不知道名字的小曲。
  「媽媽呀,今天是幾號了……」
  她對她母親說,「十五、十六?」
  她朝我迅速地撇了一眼,以為我沒有發覺。
  「反正快到十九號了,等過了那一天,我就是個大姑娘了。」
  那天我一到部裡就被人叫到了春平,到現在才只是第三天。要求是,在預審結束之前不能離開,也不能和外邊聯繫。雖然對於孟虹的案子來說,也許根本就不值得那麼煞有介事,她根本是一頭死老虎了。不過命令就是命令。
  我在早上到獄政辦公室轉了一圈,取了一張當天的早報。一月十九號的。我隨便掃了一眼,看到頭版上有文化和旅遊部長連盈水會見蘇聯文化代表團的消息。
  我夾著那份報走到監獄大樓後的訊問室去。前一晚上又是通宵的審訊,我沒有參加,是兄弟們幹的,應該是才結束沒多久。孟虹坐在水泥地下,背靠著牆面,她的右手手臂舉過頭頂,手腕被銬在身後窗戶的鐵柵欄上。
  審問的間隙,我們都讓她待在這間空房子裡。裡邊什麼也沒有。我又去隔壁的審訊室拖了一張椅子回來。把褲子褪下去,對著孟虹坐下。然後用腳把她踢醒,把報紙塞到她空出來的那隻手上。
  我的手往空中劃了兩個圈,跟她說:「屁股。屄。」
  我的東西已經豎立得很高了,非常明顯。
  她遲疑了兩秒鐘就明白了過來,她轉過臉去面對著窗戶,壓下腰背讓屁股抬高。然後就把她自己的後半個身體倒退進我的兩腿中間來。還要更低點……她更深地曲下膝蓋,一直到她的腹股溝裡皺褶的皮膚摩擦到了我的龜頭頂端。
  「嗯,好。慢慢蹭著,慢慢的幹。我們有時間。」
  她讓我在她的唇口邊緣上滑來滑去。我說:「現在看你手上的東西,讀,讀響點,我聽著。」
  孟虹把左手拿著的報紙舉到自己的眼睛底下,看了一會兒。她開始念道:「文化及旅遊部長連盈水1月18日在蔓昂國會禮堂會見了前來我國訪問的蘇聯功勳芭蕾舞團全體成員,連盈水部長對客人們說,蘇聯的藝術是具有強大生命力的人民的藝術。」
  她的聲音沙啞,但是厚實而且柔軟,有點像是一件舊衣服上有點磨損了的絨布。她一邊小心地把我慢慢裝進她的身體裡邊去。
  我稍稍抬手就攬在了她的腰上,我掐起她肚子上的肉。兩年裡露天生活的日曬雨淋風乾了她的身體,她的肉塊廋削堅硬,但是我卻意外地感覺到了,她們在皮膚下面抽拉牽扯地滑動的樣子。她們強韌有力。
  我想,環的肚子恐怕要軟得多了,而且肯定更白。
  女人孟虹用被銬住的右手握住鐵欄當作一個支撐,讓身體傾斜著上下動作。
  她把自己的肉一次又一次沉重地壓緊到我的小腹上。雖然是在冬天,但是汗珠還是從她棕色的背脊上星星點點地浮現了出來,她的皮膚遍佈著粗礪猙獰的疤痕,現在在水流的浸潤下變得朦朧,開始泛出微弱的光澤。
  「環。」
  我低聲說:「環。」
  我覺得衝動正在全身各處開始凝聚成形,像是正要從北部高原的湖邊起飛的水鳥群一樣。孟虹繼續刻板地朗讀著報紙:「……蘇聯的社會主義文藝給我們帶來了全新的衝擊,哦,哎呦……」
  她自己的呻吟和喘息時常打斷她,「是我們能夠用以抵禦舊殖民主義腐朽文化的武器……嗯……產生於人民群眾之中的……之中的……藝術表現方式,像清晨的朝霞和露珠一樣,前途無限,充滿……充滿著活力……」
  我熾熱地射在她的屄裡。我想,這可真是個淫蕩的場面。

A21
國家刑事法院大法官拉兌帕通在書記員的幫助下給自己戴上假髮,然後披上他的長袍,準備為他負責審理的「國家訴孟虹叛國案」出庭。在殖民時期,帕通是刑事院僅有的本地法官,全民政府成立以後,英國法官們大多獲得了留任,他也是一樣。
  從各方面的意願來看,現在需要的是一個儀式化的法律過程,全套嚴謹的、肅穆的、正式的表演。雖然結果是在開始之前就被預定了,但是,帕通自問,他其實並不反感由他來充當一下傳聲筒的角色。即使是在英國,法律也需要有幕後交易。這是新的國家立國以後的頭一個大案子,會載入歷史的。
  不過,一開始他就被告知,由於案件當事人的某些不便因素,他可能沒有辦法在他的法庭裡導演他的法律戲劇了。他還想過要堅持一下,「半天時間都不行嗎,她就完全不能在一個很短的時間裡保持正常嗎?」
  對方的回答是不行:「哪怕只是披上一張床單,她也會在一兩分鐘之內開始發作,……扭動……呻吟……諸如此類,要是不把那些東西立刻扯掉的話,嗯,她接著會滿地打滾的。」
  他真的猶豫過,要不要讓他們把那個赤身裸體的女人弄到法院大樓來,通過城區道路的時候反正是用的囚車,不過然後是一樓的門廳,通往三樓的電梯,在到達審判廳之前還有一條走廊……帕通搖了搖頭打斷這些胡思亂想。他的大案子在對面的會議室裡等著他。這裡是春平。
  他們在春平監獄的管理樓層上給他準備了一個審判室,這地方原來是一間會議室,有一張大的桌子當他的審判台。起訴的國家司法部來了兩個律師,國家指定了一個辯護律師,他們面對面坐在屋子的兩側,他自己還帶了一個書記員和兩個法院警察。他走進去的時候他們全體起立。然後……他就看到了案件的女犯罪嫌疑人,孟虹站在他的對面,給她弄了個木柵欄擋在前邊。春平的人給她帶上了手銬,哦,當然,不僅僅是手銬。他盡可能迅速地審視了她一眼,她的全身上下看起來,就跟他們告訴他的一模一樣。
  即使事先有所準備,帕通不得不承認,他還是受到了衝擊。他低下頭去看他的案卷,但是眼前浮現出的一直是一些很不相同的東西:那個女人瘦長的脖頸和上面的粗鐵圈,懸蕩在她身體各處的鐵鏈,還有她的寬大鬆弛的乳房,她們垂落在她肚子上的樣子。他甚至覺得,他確實看到了女人小腹下緣露出的黑色的毛髮。
  他不知道他該如何地抬起頭來。他混亂地想到的一直是,她原來是個高大的女人,有一對那麼長的腿。
  公訴人開始讀他的冗長的起訴書。列舉孟虹在內戰期間殺害的人數。起訴略過了她帶領當時的政府軍隊指認民陣人員的內容,因為那些部分會把當時對立雙方的責任問題捲進來。現在他們只是把目標定在她的殺人罪上。以後有一些書面的證言,當時在場的軍人們證明,孟虹是自願地那麼做的。而在場的被捕人員作證說她確實做了那些事。
  政府指定的律師進行了中規中矩的辯護,質疑在當時情況下,或許是由更加具有權威的人士對局面進行控制,孟虹很可能不得不那樣行事。不過公訴方以獨立靈魂的良心和道義之類進行了反駁,而辯護一方對他的猜測也沒能提出什麼有力的證據。
  在庭審進行的後半部分,帕通已經能夠做到抬起臉來,平視站在他前邊的這個高個子女人。既然她能夠赤身裸體,一絲不掛地站在距離他只有四到五公尺的地方,一直保持著坦然平靜的姿勢,他想,他自己也沒有什麼不可以。他覺得他確實已經成功地做出了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不過他突然地意識到,他周圍的男人們其實恐怕都跟他一樣。他們正從不同的方向凝視著她。
  他注意到女人在長久的站立中轉移自己的重心,那時她的另一條長腿鬆弛地頂在前邊的木頭格子上,抬起足跟只留幾個腳趾著地。過上一陣以後,她又不動聲色地換過來。
  公訴人們單調乏味的聲音令人生厭,帕通想,她胸脯上那些顯現出淺粉色的凹陷下去的印記,大概是用火燙出來的。那些邊緣的皮膚翻折到外邊,一直都沒有長平整的條形疤痕……得用鞭子很用力的抽才能做到吧。
  孟虹在整個庭審過程中始終沉默不語,直到最後法官問詢她是否要做最後陳述的時候也是。她只是簡單地說,沒有。
  那時候她恐怕不是像現在這樣安安靜靜地站著,她一定會尖叫得很厲害,而且把身體扭來扭去……厄……我現在恐怕已經沒那麼大的勁啦……春平裡頭是個什麼樣的我們一直都知道,等會這場把戲結束以後,他們還會那麼去抽她嗎……帕通的腦子有點亂。他竟然憤恨地想到,法律真是一件毫無用處的事。
  在這一天終於結束的時候,帕通把自己安置到座車的靠背上,才覺得終於鬆弛了下來。我們還剩下一個宣判,我他媽的絕不再來這裡按這個樣子搞第二回了。
  他想,我會找個書記員來,把那個該死的判決書扔給他們。
  俊的人把虹扔給監獄方面的官員,我們的活兒完了,你們隨便找個地方讓她待著吧……最好是別讓她死……不過也無所謂,反正她恐怕是沒幾天好活了。過場已經走完,悲劇在劇終的時候總是要把主角殺掉。在那時,每個人都是那麼想的,就連孟虹自己也是一樣。
  春平讓她一個人住了五天,獄警們輪流著去找她,為了以後可以吹噓說,他們真的親自嘗過了陳春老婆的屄,再往後就把她送進獄區的監室裡去了。
  戰爭結束以後,政治犯得到釋放,春平裡剩下的在押女人已經很少。可以想像,當男人們看到過道裡走過一個全身赤裸的女人時,顯示出來的狂熱的樣子。
  監獄管理對這件事沒什麼意見——男人想著要干女人是天經地義的事。從一開始,虹就被輪流送到每一間囚室中去,在一處地方只是待上四分之一天——光是白天就要分到兩處度過,晚上也是一樣。每個監房中有十來個男人,他們會在她身上做兩次,三次,即使全都干到實在幹不動了,還是會逼她坐下,或者蹲到牆邊,用一把能夠找到的牙刷柄,捅進自己的陰戶裡不停抽插著給大家看。下一回再聞到女人的味兒,要在一個星期以後呢,一定得把時間用足了才行。
  來帶她走的獄警湊在鐵門上的監視窗口看了一會,後來說,出來吧。女人覺得,她的腰已經沒有了,那裡存在著的,似乎只是一段酸痛的空虛。盛滿了男人精液的肚子沉重地墜落下去,她已經沒有東西可以負擔它,那使她站立不住。不過,不管怎麼樣她並不需要站立多久,她只要把自己搬動到對面的門邊就可以了。
  然後就可以再躺下去,讓男人們去做他們高興做的就好。但是這一回警察卻對她說,往前,往前走。
  腰,和腿,更不用說腳上的長鐵鏈子了。她拖拽著它,聽著它在身後的水泥地上懶洋洋地響,然後停下歇一會兒。再努力地把另外一頭也拖上前面來。
  結果那天他們倒還找了個地方給她休息,甚至還讓她用熱水洗了個澡。更瘋狂的,是她在傍晚被帶到獄區大樓門口的時候,竟然看到他們給她開來了一輛黑色的高級轎車。車裡面坐著兩個穿上整齊套裝,舉止文雅面貌英俊的年輕人。
  孟虹的第一個念頭是該宣判了。好吧,終於演到劇終了。
  大約是在離開它四年之後。這個晚上,虹在蘇聯產吉斯車後排的小牛皮座椅上重新看到這個城市。它正在一點一點地亮起燈來。她看到那些鋪著鵝卵石的街道,汽車在上面顛簸著行駛。街道兩邊的騎樓上掛著油漆斑駁的廣告招牌。她透過前邊的駕駛窗看到了公牛飯店笨重結實的紅磚外牆。它正離她越來越近。女人甚至有了一點點心跳的感覺。而且他們的車駛進了彎道,上坡,穩定地停在了黃銅和大塊玻璃組成的旋轉門前。門簷上的排燈突然暗了。
  虹在以後才想到,那是一個周到的安排,為了讓她下車,進樓的過程不那麼暴露。
  「我得在這裡下去嗎?」
  在過去的幾年中,人們總是用揍她或者踢她來告訴她該幹什麼,現在她身邊的男人沒有那麼做,他們為她打開車門,肅立在一邊等待。她只好開口問了,不過話一出口她就開始後悔。女人想,還能有什麼事是我需要問的呢?公牛就公牛吧。她收拾起積累在腰間和大腿上的一大堆鐵鏈條,把它們重新整理成能夠掛得下去,拖得起來的樣子。就像是一個婦人在起身之前,輕輕撫一撫她被壓皺的裙擺一樣。虹慢慢地往車門外伸出一隻腳去——上面沒有穿著鞋。
  這不算什麼事了吧……本來是不是還該戴個項鏈?反正,自己頸子上套著的器具也不怎麼合乎禮儀的。虹難得地發現,她還剩下一點點自嘲的幽默感。
  不過接下去腳鐐造成了一個小麻煩。她在站進大旋轉門的時候忽略了它們,本來會被後邊跟上來的門扇夾住的。但是跟在她後邊的男人突然地動作起來,他的手從地下一掠而過,再把自己傾側著擠進門縫裡,就像是什麼也沒有做一樣,只是他現在已經緊貼著虹的後背站在同一個門格裡了,手裡還提著她的腳鐐上的大鐵環。他們這樣穿過門道進入了大廳之後,他才把它輕輕地放回地面上。
  這樣,虹就看到了一直等在大門另一邊的連盈水。而除了她以外,整座大堂空無一人。水現在穿著衣服了,嗯,也穿著鞋。水說,虹姐。她抱住了她,虹不太知道時間了。後來她意識到水正挽著她的手臂領著她走。
  公牛飯店的門廳裡一直陳設著一些奇特的物品,像的牙和青銅的老虎,還有一個烏木的裸女雕像。燈都亮著,它們佈置得高低參差,明暗各異。
  她們還是學生的時候來過這裡。比方說大堂靠窗那邊的咖啡座,虹就很熟悉。
  不過那個時候,她們坐在那裡說的會是些什麼呢?該是有討論革命和鬥爭的,和水,和水的朋友符康,還有他……陳春。其實,也不會總是那麼嚴肅的大事了,很多時候就是來這裡安靜地坐坐。虹和水的家都負擔得起她們,不用為這裡昂貴的價格操心,她們那時從來不必為生活操心。那真是一些無憂無慮,又充滿了激情的日子。
  四年了?打了兩年仗,坐了兩年牢,虹不知道是該覺得時間過的快呢,還是走得真慢。她覺得已經過去了一輩子都不止。要是她那時繼續上學的話,醫學院學制長,到現在也不過才剛畢業吧。不過,要是往好的方面看的話,畢竟……水已經是部長了。孟虹還是從那份報紙上讀到的消息。再怎麼讀書,也不可能一出學校就當上一個部長的。「他們」——她和陳春他們——竟然真的得到了這個國家。虹已經很自然地不會再用「我們」這個主語去描述政權的改變了。
  水說「我們上去。」
  她的意思是要上到頂樓去。光腳站在大理石面上還是很涼,而電梯裡邊的地板是細木小條的,這部古玩一樣的電梯還用的拉門,裡邊裝飾著精細的雕花壁板和水銀鏡面。在這之前,水一直假裝得好像孟虹和她自己一樣正常:有梳理過的頭髮,一點點口紅和眼線,有一套素淨的裙裝,水已經刻意地遮掩掉了所有那些集中營生活帶給她的痕跡。她裝扮得不動聲色。不過當她們並排站立在這個狹窄的空間裡,望向前方的時候,她們的目光相交在了鏡面之中。
  現在沒有辦法再迴避赤裸的真相了。
  孟虹想到,她甚至可能是這兩年以來第一次照到了鏡子。在這之前,她好像從來都沒有機會知道,自己整個光赤的身體,再配上全副的鎖鏈完整地看起來是個什麼樣子。現在她大致上是知道了,從頭到腳……她是從對面那雙好友的眼睛裡看到的。
  孟虹甚至對著鏡子笑了笑。她寬容地想,阿水準是忘了讓人把它給遮住啦。
  很明顯,水運用政府的權威把所有的賓客全都清出了這座大房子。公牛飯店今天晚上顯然沒有在營業。這得算是一個不動聲色的炫耀,甚至是……示威嗎?
  連盈水自己也是猶豫過的,她確實想過,比方說,找一個蔓昂郊外的,英國式的莊園做這件事。不過她後來覺得,虹應該能夠接受這個安排,在經過了那麼多的血火考驗之後,她們早就不再是四年前的年輕女學生了。她們是戰士。她們必須,而且已經可以,平靜地面對生和死。還能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呢?水很想讓孟虹看到她們一起站在這座飯店樓頂的樣子。這裡一向是英國人的大本營,是一個對於殖民者來說,具有象徵意義的堡壘。現在它不再是了。
  公牛飯店是一座寬大的五層樓房。在當時的蔓昂,它已經要算是僅有的幾座大型建築之一。公牛的頂樓有一個英國人的俱樂部,主題大概是馬球。它在那裡已經存在了很多年,不過,一直只有很少的當地人能夠得到邀請進入這裡。水一直摟著孟虹,她為她拉開紫紅色的呢絨窗簾,在英國式的落地長窗之外,顯現出了向著遠方海邊伸展過去的,城市無邊無際的點點燈火。整個蔓昂都在他們的腳下。
  一月,外邊很冷,隔著一層玻璃,屋裡很暖和。什麼都沒穿著也不覺得涼。
  阿水一定特別提醒過,暖氣要開足些的。
  「虹姐……我們坐下吧。」
  服務生站在這間長形的俱樂部餐廳的另外一頭,兩女一男,那個男生甚至是個白種人,他打著領結。他們面對賓客露出訓練有素的職業微笑。這是她們整個晚上在大樓裡見到的僅有的外人。就像水希望的那樣,虹對他們並不在意,她只是顯得稍微有些吃力,常常需要把她的鎖鏈從地毯的羈絆中解救出來。羊絨太厚實了,幾乎完全掩埋住了腳鐐鏈子上那些粗大的鐵圈。但是虹優雅的姿態,就像是她正從玫瑰花刺上取回自己被掛住的帽子一樣。
  連盈水為今晚選擇了一份英國式的菜單。有紅酒和意大利水晶的酒器。她們在餐桌上聊了些共同的熟人。已經不在的那些,她們大致已經知道了。不過符康也不在了,這是水回到蔓昂以後才確認了的。虹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她甚至抬起自己的手放到水的手背上。只是當她那麼做的時候,連繫在她腕子上的鐵鏈跟隨著拖過了桌面。它沿路撞開碟子和刀叉,盤繞在印花的亞麻檯布上,顯得有些蠻橫和粗野。她的手比她的大些,能夠蓋得住她。
  而那些經過了這一切還在的人,他們現在在做些什麼,就都需要水告訴她了。
  有些人的經歷和結局讓人感歎,而另外一些甚至能讓人笑出聲來。再以後,她們退到休息隔間裡,在沙發上享受紅茶。
  虹想過兩到三次,是不是乾脆問上一句,到底是不是已經有了一個決定,還有,那個決定會是個什麼。但是她到最後也沒有真的那麼做。如果需要或者可以告訴她,水是會告訴她的。而且,今天真像是一場安排好的告別。她想,天夠晚的了。
  我先說吧。晚了……她剛一開口,就聽到了水的聲音。水輕輕地說,太晚了,我讓他們,送虹姐回去吧。她們相視而笑——總是會有不約而同的時候。
  就順帶著看看蔓昂吧,機會蠻難得的。連盈水說,我讓他們開車帶姐姐在城裡轉一轉。聖安妮女子大學,還有原來的總督府……現在是政府大樓了,有我們的國旗的……還有什麼?虹姐你在車上自己跟他們說就好,他們會聽你的。
  虹在吉斯車裡經過了這些地方。深夜的時候幾乎沒有什麼行人了,她確實想過要下到車子外邊去,走上幾步,但是一直沒有認真地提出來。車座柔軟光滑的皮面摩挲著她赤裸的臀和背脊,讓她覺得舒服和安全。奇怪的是,她今晚還一直沒有覺得身體表面有什麼不適,而在大多數情況下,她的皮膚和柔軟的事情接觸略多,就會開始紅腫刺痛了。
  他們最後開出城外,在城南海灘上停了下來。虹要求他們停的。
  「我能下去嗎……只一點點時間,這裡一個人也沒有……我要跑也跑不遠的……」
  她對挨著她坐的男孩笑了笑。那孩子從他那一邊下了車,繞過車頭來給她打開門。虹踩著砂粒,一步一陷地迎著海水走了一小段路。
  她環抱住自己的肩膀打了個寒顫,外邊真冷啊。她一直待在溫暖的飯店和車廂裡,差點就忘了冬天了。
  在那天晚上,孟虹再一次進入冬天是在把她送回春平以後了。她好像才第一次發現,一直以來她習以為常的混凝土和鐵欄杆組成的監室裡是多麼的冷。她往裡走了兩步就直接跪到水泥地面上去。她前邊的第一個漢子,可能是這個監房的獄頭吧,披著一件到處綻開棉絮的破棉襖,但是他的整個下身赤條條的。他說:「怎麼他媽的那麼晚?先把老子的屌舔下去……詩人!」
  他喊到,「你要忍不下了,弄個東西,牙刷?牙刷就牙刷吧,從後邊捅她,捅她的屄……老子好心腸,算是讓你先過個手癮。」

A22
肯定有不少人是真想讓孟虹死。孟虹的被捕確實讓當時的民陣運動受到了很大的損失,很多人死了,對於死者的親屬和戰友來說,復仇的本能要求他們找到必須為此承擔責任的人。但是當時血腥廝殺的對手,現在卻已經是需要忘卻與和解的同胞,無論是民陣自己,還是前親政府黨派,都在有意無意地試圖把公眾的注意力引到英國人,印度人,還有變節者的方向上去。前兩者都是外國人,他們在撤軍以後就沒了蹤影,而叛徒是可以方便地找得到的。那就是民陣需要把孟虹公開地拋出來的原因。
  儘管如此,到底應該怎樣處置孟虹,還是在民陣的中委會上引起了激烈的爭執。犧牲者的親友們要求死刑判決,而另有為數不少的人仍然對孟虹保持著尊敬和同情。連盈水激烈地說:「你們在對我說叛變?有誰進過春平的,又有誰進過龍翔?讓他來跟我說叛變!」
  「我老婆沒進就死了。她怎麼死的你知道。你認識她,醫療隊的,是孟虹帶人找到他們的。」
  一個民陣武裝的將領冷靜地回答她。
  軍人們對孟虹的態度相當複雜。可以認為在開始的時候是她創建了這支軍隊,他們中的許多人曾經是她的下屬。但是事情以後發生了顛覆性的變化。孟虹被捕以後,殖民政府軍隊對民陣的掃蕩變得更有效率了,民陣武裝一度甚至被迫退出到國境之外,流血的恥辱只有用血來洗刷。而他們未必願意說出口的另一個原因甚至可能更加重要,他們沒有辦法接受孟虹現在的樣子。孟虹本人的存在已經變成一種惡毒的嘲諷,她的生命現在完全就是一場鬧劇。在軍人看來,哪怕就是為了她自己,為了她自己以及軍隊的榮譽和尊嚴,她也應該去死。
  而更具有同情心的女人們,比方說連盈水,她們覺得可以先保住虹的生命,在經過一段適當的時間以後,可以用看病治療的理由把她接出監獄,找個安靜的地方讓她隱居起來,安靜地度過餘生。其實誰都知道,如果自己不幸地落到與孟虹相同的處境,每個人都會是一樣。
  可以想像,陳春本人的想法會更加複雜。他沒有表態,只是要求中常委們自行討論。而在最後決定了事情發展的不是人們的態度和情緒,卻是政治現實。國家獨立以後,北部高原的各個民族又一次提出地區自治的要求。那是他們與中央政府的永恆的矛盾。他們可以聯合起來一致對外,但是一旦共同的目標不復存在,他們很快就會變成互相的敵人。
  北方各族正在醞釀成立自治地區和自治議會,國家聯合政府正在與他們進行討價還價的談判。這時有人想到,孟虹至今仍然是楠族的主要部落首領之一,從形式上看,她的父親已經正式地把這個世襲的職位轉給了她,而孟虹自己從未提出過放棄這個任命。她現在仍然是楠族籐弄家支的女土司。在現在對北部高原的管理方式還不明朗的情況下,暫時留著孟虹也許是有好處的。最終,國家刑事法院對孟虹做出的判決是終生監禁。很可能,對於這個結果感到最為震驚和失望的,是孟虹自己。
  判決趕在了舊歷新年前下達。從那個荒唐的開庭到現在,孟虹在春平待了還不到一個月。不過她對於自己在春平的生活方式已經瞭解得足夠多了。
  她在每一天中大概會遇到五十個男人,幾乎肯定會有超過五十次的性交——當然了,其中一部分用到的是嘴。光在這件事情上就會花掉也許十個小時。而在另外的時間裡她要為他們表演自瀆,要隨時準備遵照男人們所能想出的所有稀奇古怪的念頭,用舌頭舔乾淨他們的的屁股,腳,監室裡的瓷器便坑,或者是水泥地面——如果還有剩餘時間的話。而她自己的幾乎所有生理需要,吃東西,喝水,直到睡覺,就只能是使用在男人身體底下的時間來做了。她也有一手握一把飯團往嘴裡邊塞,另外一隻手伸進下體不停抽插的經驗。
  永遠,永遠。蜷縮在骯髒潮濕的混凝土牆壁和成群惡臭的男人們中間,每一天都像是前一天的復刻版本。對於現在的虹,整個世界好像就是男人的陽具……和她自己的屁股,沒有天空和土地,沒有草地和樹,沒有人覺得她還需要走到外邊去,呼吸新鮮的空氣。孟虹每天走過的所有的幾步路,僅僅只是穿過監區兩米五十寬的過道進到對面的獄室裡……然後再返回來。置身於這樣的生活是不能想像未來的,人會想要尖叫,想要嚎啕大哭……虹已經不止一次地想過要那麼做了。相比之下,要是死是能實現的話,簡直可以算是一個玫瑰顏色的夢想了。
  現在就連這樣的夢想都破滅了。回到監室以後,孟虹同樣地只是在躺到了男人的身體底下以後,才有空閒想一想這個判決對她意味著什麼。她告訴自己,那就是說她要在這樣的地方,在這樣的狀態中,忍受很久,很久,很久……一直到過完整個一生。那麼……我還需要受多久呢?
  她現在是二十五歲,在這樣的環境下,也許……算能活到四十多吧,二十年不算是一個很長的後半生,不過那就已經意味著她將要這樣地度過其中的每一個白天,每一個夜晚,那會是六千個……七千?
  上邊那個傢伙正在喊叫中達到高潮,他的生殖器在女人的陰道中突然熱切地跳躍起來,男人同時激烈地搖晃著女人的身體,這讓孟虹沒有能夠繼續計算清楚了。反正那會是很多,會是她已經度日如年地忍受了下來的這一個月的兩百倍……三百倍。孟虹覺得自己正在朝向一道無底的深淵中墜落下去,令人窒息的黑暗無窮無盡。
  那還是……按我可以再活十年算吧,願高原上的一切神靈佑護,讓我活得更短些吧。
  舊歷年帶來的第一個好處,是虹能夠在差不多一個月之後第一次見到野草,和泥土地,還有天空。過年這一天,等孟虹趕完了下半夜的場子,監獄看守就把她帶到了大樓外邊。傳統上這一天是要送舊迎新的,監獄裡雇的工人不願意幹活了,那就找個人,掃掃吧。
  從監獄樓到前邊的獄牆隔著很大的空地,上邊的紅土壓得緊密結實,只有遠遠的牆下一小條地方長著野草,那一邊,還立著一排木棉花樹。這裡是囚犯們每天輪流放風活動的地方,只不過孟虹是頭一回進來,公牛飯店以後,她還沒有被放出屋子過呢。
  蔓昂是一座靠近熱帶的城市,在冬天最冷的時候也就在10度上下,赤身光腳也不是不能過。只是在這一大早,太陽還沒有升起多高,晨風吹上來會有點涼。
  孟虹覺得自己的一對乳頭被刺激得直挺挺地立了起來……活動一會兒就好了。
  她一個人,拿著一把很大的竹條掃帚,從一頭,往另外一頭嘩嘩地劃拉過去。
  一直走到牆邊上才只是掃開了一小道。她再拖著鐵鏈子走回去,再掃開下一道。
  她在那裡從早上收拾到中午。樓裡邊的人,一直都能聽到外邊鐵器碰撞得叮噹地響,還有竹子枝條淅淅瀝瀝的,整天停不下來,就像是一條一直流淌的小河一樣。
  看守們沒事了,就從監視塔樓上邊探出頭來往下看看,看看下邊的女人披撒滿了長頭髮的光肩膀,光背,還有扭動著的腰和腿。
  下午她轉到樓的後邊,對付整排審訊室前邊的那塊空地。她在那裡做到天都黑得差不多了。他們想把她關回去,後來說,叫上她,一起喝酒吧。
  輪到這天值班的那幾個獄警當然很不高興了。這個晚上該是回家,團圓,跟一家子人同享天倫的,可現在只能自娛自樂了。他們從外邊弄了點菜,弄了隻雞,還有酒,雖然規定不允許,可是這是在過年,官們全都跑光了,誰來管呢?還有……還有能弄來逗逗樂的,就是孟虹這個女囚犯了。
  來來來,給哥哥們唱個小曲,要不……跳跳?對啊對啊,跳舞跳舞。
  即使是土司的女兒,也是會跳舞的。在祭祖的時候,春天節的時候,小時候滿山上跑的時候,跟家裡的女奴們,跟阿惠學的。
  那是很多女人搭著手臂轉圈圈的舞,很簡單,虹向著兩邊伸開手去,可是腕上的鏈子雖然長,卻還是沒有長到能讓人的手臂完全打開。她只好平舉著手肘擺個架子。抬起光腳來,朝向左邊輕巧地踢出去,當然,腳鐐很重,現在是踢不快了,不過至少腳尖得收,而且要併攏起腳趾頭,這些都還是能夠作得到……落回來了以後屈起膝蓋,彎下一點腰,往左邊走,一,二,三,要是有很多人,全都搭著邊上人肩膀的話這時候就會轉起圈子。現在她只是一個人,只是做下那麼個樣子了。
  好了,她再拖上腳鐐鏈子往右邊回來,也是三步,一下,一下,嗯,還得再來上一下子,腳脖子酸得,抬不起來了。白天裡她拖著那麼些東西在場子上走來走去的,走了一整天呢。
  虹站下,喘了口氣。這回該是左腳了,掙扎著把她從地面上提起來,往右邊的半空中一揮。
  然後要轉圈。女人圍成的圈圈在那時候突然地散開,每個人單獨地轉動起來,讓裙擺飛到膝蓋以上的地方……當然了,那是得在有裙擺的時候。
  虹交叉起手指頭,翻過手腕高舉過頭頂。虹踮立在一隻腳的腳尖上,另一隻腳,腳掌擦地,推著自己的身體轉成了圓圈。她從腰身開始往下一直系到腳上的鏈子寬鬆一些,現在它被向外拋出了一個弧線,有點點像是一個長裙的角了。手上垂下的鐵鏈串本來是擋在她的眉眼前邊的,現在也灑開了一個波浪,它和長頭髮糾纏在一起,漂浮在女人肩頭上邊一點的地方。
  不過還有腳……腳下的鐵鐐可就沒有那麼容易甩開,那些大的金屬環笨重地停留在原先的地方,它們圍著虹的一雙腳腕,盤上了一個圈,又一個圈,把女人靈活旋轉著的兩隻腳纏繞在裡邊。虹在第四個圈上打了個趔趄,她忙亂地收束身體把自己放穩……一時間只剩下了那對乳房不聽招呼,她們像海浪一樣從女人的胸骨上奔湧了起來,沉甸甸地翻過來滾過去的,好長一陣子沒有停住。
  女人輕微喘息著朝底下撇了一眼。她現在不得不蹲下身去,用手去解開腳下那個鋼鐵的大疙瘩了。
  好,好!……不錯不錯,北方的蠻子女人,就該這麼光著屁股跳給爺們看。
  好看,好看。
  嗨,問你呢,你們在山上這麼跳來跳去的時候是不是都這樣,什麼也不穿著啊?……不是,也……穿的抬手一個嘴巴。他媽的,什麼不是。
  是,都不穿。
  都怎麼樣?
  都光屁股。
  嗯,這還差不多,真是當過大官的,聰明。
  敬酒,敬酒。給哥哥……大叔大伯伯……大爺們,倒酒啊。
  還得唱……唱吧,唱吧,唱個什麼歌子。
  虹走近前邊來找酒瓶,再得弄個杯子……不過她只看到桌子面上放著幾個喝水用的洋鐵茶缸。虹給它倒了點酒,把它端起來……然後就不知道該怎麼做了。
  好像還該把杯子舉起來似的,她用兩隻手捧著茶缸把它端在胸前,突然地打了個激靈:我肯定是得跪下吧?要不準會挨踢的。
  她跪到那男人下邊去,盯著他穿了皮鞋的腳。她開始唱。
  「木樓搭起來了就該牽一頭水牛養在屋子外邊吧姑娘長大了就該找個情人,回到家裡來吧」啞啞的聲音,她把它唱得十分柔和。那人把酒喝了,虹再倒上一點,換一個人,再跪下。再唱。她發現這些小時候跟著人瞎哼的曲子,現在還是能想得起歌詞來。雖然她能想到的歌兒,在這個地方聽著都很奇怪,可是……楠族人裡邊不知道還有別的什麼可以唱了。
  他們越喝越多,男人喝多了就不太靠譜了。有的想喝,喜歡喝,不用跪也不用唱就喝了。也有的不想喝,就要開始推來推去的:「兄弟等會要上崗樓的,不能喝了,喝多了……爬不上去……」
  不過越是這樣,人就越是要灌他。喝,一定要喝,爬不上樓去兄弟背你上去……抱你上去……」
  「還不喝?不喝……也簡單啊,咱們就揍女人。準是女人唱得不好聽,惹哥哥不高興了。你!」
  他們跟孟虹說:「把杯子擱下,對,放前邊地上去,放平穩嘍,可別弄灑。」
  有人開始解皮腰帶,幫忙幫忙,幫我把她的頭髮給拽起來。前邊的人滿把握住了虹的頭髮,往前抽緊,女人一整面背脊光溜溜地朝上繃了起來。頭一下子,女人哎呦了一聲。
  虹把手塞進嘴裡咬住,跪著忍了這十來下皮帶。「把杯子端起來,再唱,再勸他喝!」
  心和肝疼得抽成了一團,張開嘴,從牙齒到舌頭都在哆嗦。虹哼了半天也沒有找著調子。她斷斷續續地念著詞,眼淚和汗水流了一臉。
  「火塘是這樣的溫暖,我是……這樣的溫柔……人世茫茫難相愛,相愛……相愛……就該到永久。」
  那小子擺出了一副事不關己的架勢來。靠,她又不是我妹子。抽吧,抽吧。
  抽死了我管埋。
  他媽的,按下她的頸子。再來!
  求求……哥哥……喝一點吧。
  大叔……爺爺啊……親爺爺,喝一點點……一點點吧……等到挨過了第三回,女人已經哭得不成樣子,什麼也唱不出來了,只剩下結
  結巴巴的,喃喃的念叨。
  不行啊,不夠力。得見點血得說。那人去翻抽屜,從最裡邊找出幾個圖畫釘子來,平常往牆上釘留字紙條用的。他把它們一顆一顆地按到軍用武裝帶上去,就像是往手槍裡一發一發地塞進子彈。釘子透過皮面,從另外一邊冒出尖來。
  這東西稍微用上點勁,就把肉皮從脊椎骨頭的一側給掀起來了,它們血淋淋地翻捲到另外一邊去。女人慘叫得撕心裂肺。
  過年見血不太好吧,挺那個什麼……殺氣重…………沒事,見點紅色兒的,吉利。男人喝多了,通紅著臉,眼睛也是血紅的。
  女人都這樣,一寵著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不狠著點,她對你就是不上心。得揍,得狠狠揍,揍慘了就乖乖的了。
  血珠子四下飛開,濺到三米開外的白牆上,一起帶著飛出去一顆釘子。女人掙扎著甩開自己的屁股,一直拼著命的朝後蹬腿,她再也跪不住了,身子往下平拍到地面上,幾個男人都沒拽住她。
  虹疼得在地下滾,臉朝上的時候正好挨上了第三下。這一下吃進了女人左邊乳房的厚肉底下,釘尖進得深了,被跟著翻上來的肩膀一繞,皮帶飛出了男人的手。
  好了,好了,大家上去抱住那個喝多了的小子。不玩了,過年,過年了。再看看那個一直滾到了牆角里邊,全身瑟瑟發抖的女人,還有她胸脯上,背上,一條一條血淋淋的道道。
  唉,也給她吃點吧,挺可憐的……把桌上的剩菜冷飯端起來晃了晃,全給並到一起,走出兩步往女人臉上一潑。
  去。吃去吧。
  這是過年的第二個恩惠。可以有雞骨頭和白米飯吃。虹用手抹著臉,把它們扒進嘴裡,然後去劃拉地下的那些。她聽到上面有人在說,嗯,好,能吃就好,能吃死不了。吃點子東西有了勁了,再去給男人操。
  過年了,也該讓號子裡的弟兄們一起樂和樂和。等會把她擱到過道裡去,輪著開各個號子的門……在咱們手裡看著的還有多少個男的?一百五……一百八?
  要是每個人幹得利索點,等干到明天下午,也許就能幹完啦。
  我真的還得再活上二十年……十年嗎……願高原上的一切神靈護佑,讓我能活得更短些,更短一些吧。虹疼得全身發冷,發硬,她一邊用勁地往嗓子裡吞嚥著更冷更硬的米飯顆粒,一邊迷迷糊糊地想。

A23
孟虹下一次從成群光裸著下體的男人堆中離開,赤腳踩在濕潤的泥土地上的時候,已經是在大半年以後了。托那些男人們的福,一直讓她沒事的時候打掃便盆,打掃地板,雖然用的是自己的舌頭,不過總算是活動身子骨的一種辦法……女人到現在還能邁得開腿腳,能走動路。
  幾個兵們拖著她把她往吉普車裡塞。在走出春平大門的時候有過一個文件要簽,她已經知道是楠族的領袖們聯合做保,讓她暫時離開服刑地點,回到北部去參與民族和平團結進程。那是一個差不多三年前連盈水們見到過的東西。虹事先已經知道了,這會是一個很長的旅行。不過她才只經過了前幾分鐘就沒法在車子後座上再待下去了。那是帆布面的墊子,她挨在上面的臀和背部就像是火在燒一樣。她在兩邊坐著的士兵挾持中扭動著身體,最後使得他們不得不重新開回監獄大院裡邊。
  他們翻起了車後座,讓孟虹跪在地板下,背過手去銬到擋板上。手腕抬高了以後她只能是往前彎下腰去低垂著頭。「這是你自己沒福氣坐著……別怪我們……」
  車子沖了起來,匍匐著身體的女人在晃動的車板上一路上下前後地撲騰,像是一頭被粘住了翅膀的鴿子。她覺得自己的心肝腸胃都已經被震散了聯繫,它們互相地擠壓碰撞,像是急迫地要從嘴裡逃出自己的身體似得。女人在一陣一陣強烈的噁心和嘔吐中,想到了在剛才那份保證書下面,看到的第一個名字。那是她的父親,孟堂。虹真不知道,這一回她將要遇到的會是什麼。
  在同一個時間,孟虹的父親孟堂和孟虹的母親,他的第一個妻子,正在從籐弄返回芒市的路上。不過,在那一個晚上他們再也沒有走完那段路程。
  孟堂和他的妻子在芒市已經住了近半年時間了。他們在這一年的年中回到了北部,不過一直沒有出發去籐弄。德敢帶著他的私人軍隊堅守在那個地方,繼續以當地行政長官的名義發號施令。孟堂現在成了一個失去一切的流浪者,他必須想辦法奪回自己的土地和山林。無論如何,孟堂在高原上還是有影響力的,他組織了一支武裝衛隊保護著他。他在芒市也有自己的房產。
  楠族中各個家族的頭目們聚集在芒市,吵吵嚷嚷地籌劃成立民族自治政府。
  他們要求更多的自決權力,只是在名義上承認蔓昂政府代表著一個統一國家。還有的人則乾脆提出要建立獨立的北方聯邦。而中央方面則堅持要在北部建立行政官員體系,由中央政府任命北部各省的官員,政府只是可以接受一個由當地人士組成的自治議會,作為一種提供建議的咨詢部門。雙方始終沒有形成一致。北部的各個民族為了他們的自治主張,已經成立了一個自治籌備委員會出面與政府談判,孟堂因為他的威望被推舉為委員會主席。
  在另一方面,也許正是因為孟堂已經失去了他的領地,所以才被他的同族推舉出來的,反正他的實力已經大不如前了,所以讓他擔當一個族群對外發言的角色,不至讓他真的變成一個得到太大實際權力的領袖。
  當然,對於孟堂來說,他要的並不僅是虛名。他接著做的事,是以楠族部落的名義,向中央政府提出要求,他想要被判處長期關押的孟虹回到北部來。他判斷在現在的局面下,各個方面都可能礙於他自己的情面,不至於一定要和孟虹過不去。他希望能夠借這個楠族與政府討價還價的機會,把孟虹控制在自己的勢力範圍裡邊。女兒在蔓昂是個什麼情況,他當然是有數。他要把她解救出來,心情稍微急迫了一些,也是很難避免。
  而對於陳春的中央政府,似乎是把這當作了一個順水推舟的機會,如果孟虹的命運因此能有所轉變,那本來就是不少人樂於見到的,事情裡參雜的北方部族的因素,正好是一個可以阻止有人公開提出反對的理由。
  更進一步地,孟堂當然希望借助這個機會,找到將德敢趕出籐弄的方法,他希望,合法地繼承了楠族籐弄家支土司職位的女兒孟虹,也能夠對他有所幫助。
  孟堂時刻提防著德敢,在北部,幾乎一切事情都可以使用武力解決。本來對於這一點,沒有比他更清楚的人了。只是他現在正處於一個不夠有利的處境,他必須行動。作為一個部落領袖,他能夠安身立命的基礎,是籐弄一帶與孟家有著千絲萬縷聯繫的各個村落,尤其是那些孟姓的同宗,在那些地方,存在著盤根錯節的血緣關係和姻親關係。如果要重返籐弄,他首先需要得到這部分力量的支持。
  他在女兒回到北部之前加緊了行動,他的住在籐弄附近的一個遠房表弟,也是他所在村寨的頭人,邀請孟堂前去家中做客。孟堂很重視這件事,這是他回到北部以後第一次進入籐弄地區。不過他也謹慎地做了盡可能周到的準備。除了自己的衛隊以外,孟堂還向駐紮在芒市的政府軍隊要求提供保護,而軍隊也確實給他安排了十多個士兵,護送他的籐弄之行。
  德敢則向他表示了善意的姿態,他提前一天到達那個寨子,準備在那裡與當地頭人一起迎接孟堂。當然,德敢的這個安排一方面是為了顯示他在籐弄的主人地位,另一方面,是表示他會公開地陪伴在政敵身邊,而不會在背後製造陰謀的意思。
  這一天一切順利。大家在痛飲土釀米酒的時候看起來都很爽朗誠實。客人們在傍晚時啟程返回芒市,他們多喝了些酒,三五成群地沿著山路散亂地走著。在就要離開籐弄地界的時候,他們遇到了惠家的一支馱運棉布的馬幫。
  直到這時孟堂還沒有意識到危險。也許是他多喝了酒,也許是他真的已經上了點年紀,反應有些遲鈍了。不過最重要的,是他在蔓昂度過了整個內戰時期,他從來沒有意識到,北部高原的楠族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部族的青年男女們在陳春和孟虹領導的獨立戰爭中學習到了戰爭的技藝,他們現在是久經鍛煉的戰士。內戰結束後,不少老游擊隊員回到了家鄉。而更加重要的,是相比過去,他們的思想也已經不再是原來的樣子了。孟堂從來沒有意識到,他們已經不是他的奴僕,從觀念,到能力,都不再是了。而他所能認識到的全部,都只是戰爭開始以前的土司的權勢,和平民的順從,這是一個他很難預想到的盲點。
  馬隊和趕馬人們讓到山邊為他們的前主人讓路。等到孟堂經過他們隊伍正中的時候,把馬匹往道路兩頭一趕,這些奔跑受驚的動物把走在孟堂前後的其他人全都擋到了外邊。這時候,他們要控制孟堂夫婦已經是一件毫不費勁的事了。
  在山頂上同時響起了幾聲槍響,意在提醒所有人,這是一場準備周到的行動。
  沒有發生什麼激烈的戰鬥,有兩個孟堂的人試圖抵抗被打死了。而政府方面的部隊就是民陣的班底,他們與惠家的武裝人員在一年以前還是同一戰壕的戰友,他們決定把這看作一場部族之間的恩怨,保持了中立的態度。既然己方沒有傷亡,他們撤出現場,返回芒市去了。
  除此之外,在籐弄一帶能夠在遇到突發事件時有力量控制局面的,就只有德敢的區自衛隊了。惠家那些趕馬的男人們把孟堂和他的妻子帶到了山路底下的溪水邊上。德敢在得到消息找到他們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
  他看到其中唯一的女人赤條條地躺在河灘上,男人們一直在輪流地強暴她。
  她是個瘦小的女人,雖然已經超過了四十歲,但是在月亮的光線下,在晚上,她的赤裸的身體還是泛出了潔白的光輝。在那時男人們都已經做完了,她獨自躺著,一動不動,看上去已經奄奄一息。
  孟堂被強迫跪在邊上,他的臉上到處流淌著鮮血。即使他曾經激烈地反抗過,現在也已經認命並且服從。幾乎是所有的人,不管他曾經是多麼的頑強,勇敢,在足夠的暴力之後都會服從。更不用說,他們原先在多大的程度上只是在佔據了優勢,控制著局面的時候才顯得是頑強和勇敢的,當這一切不復存在的時候,他們就什麼也不是。
  有人正在一邊挖掘出一個土坑來,他們已經幹了一會兒了。現在人們把赤裸的女人拖到那一邊去。
  「捆上她的手和腿。」
  有人說。「讓那個老傢伙過來,讓他親手埋了她!」
  他們把她推進了坑底,孟堂試著站起來,但是他已經沒有什麼力氣,他只是抱住了站在他旁邊的一個人的腿。那人掙了兩下沒有掙開。「揍他!」
  另外的人踢在孟堂的肋骨上,一下,兩下,等他鬆弛到地下以後,又跺他的背。
  「現在行了,把他拖到邊上去,讓他看著!」
  從德敢這邊看不到坑底下的女人,他只能看到圍在土坑周圍的趕馬人們,在月光下晃動的影子。他們正在往下邊填土。有一些女人哀求和咳嗽的聲音。孟堂被人按著,趴在坑的邊上。他有時候勉強地掙扎一下。
  德敢沉默地等待著他們結束。有二十多個帶著槍的士兵跟著他。他現在就是那個控制局面的人。他等到他們把浮土全部填了回去。
  「現在輪到你了。去地底下見你老婆吧。」
  惠家的趕馬人把孟堂在地下翻了個身,讓他的臉面朝上。兩支步槍對準了他的臉。
  「一條命換一條命吧。女人死了……把這男人,留給我吧。」
  德敢走了過去,往下看著孟堂的臉。他一直記得很多年以前,他見到的這張寬闊的臉孔上的冷酷傲慢的表情。他說,我帶你走,我救你。你答應一句。要不你就死在這了。
  舉在空中的步槍調了一個個兒,槍托朝下,狠狠地砸在下邊那個男人的膝蓋上。孟堂尖叫著在地下翻滾了起來,人們踩住他,又砸了第二下,另外一個膝蓋。
  「敢區長的面子……我們一定給的……給他留個教訓……讓他再也站不起來,跟我們找麻煩了。」

A24
在有些回憶往事的時候,孟虹會想到蔓昂那個冬天的晚上,水牽著自己的手臂,為她展示了整座空寂無人的公牛飯店。她後來覺得,那件事有點像是一個對於未來的預言。預言提示了,她將重新回到外邊的世界中去,去面對更多的人,和更多的生活。而她的永遠赤裸的身體,和永遠在身前身後叮噹作響的,沉重的枷鎖,都將被看做是一個奇怪的,不方便的……麻煩,是的,只是麻煩,只是有些與眾不同,但是好像已經不是可以驚天動地,需要尋死覓活的大問題了看著匍匐過自己小腹,垂下到腳腕去的的鋼鐵鏈條,還有從那底下蔓延出來的,暗淡蓬鬆的毛髮,孟虹想,雖然對於年輕女人來說,這是一件看上去荒謬絕倫的事,但是如果你自己顯得正常而且平靜,那麼它最終就會變成一種被人視若無睹的普通生活。
  那些捲曲的體毛現在看上去幹結,雜亂,它們骯髒地糾纏在一起,有點像是高寒山地上枯萎的荊棘叢。不過虹假裝沒有看見,她的手那時是被銬在身後的,反正……她也沒有辦法去收拾一下,即使她真的想要那麼去做。
  腳下有一道很高的厚木頭門檻,她用一隻腳把更多的鏈子提過這個障礙。然後她抬頭,看著堂屋裡正目瞪口呆地盯住她身體的女主人。她也假裝她並不是因為看到了自己的樣子才那麼驚訝的,她只是正對著她跪了下去。屋裡不大,就那麼點地方。虹一開始移動了一下膝蓋把自己放穩,以後她就一直跪在女主人的腳尖前邊,表情平靜,而且再也沒有挪動過身體。
  「女人,做點東西吃,我們給錢!」
  兵們說。從蔓昂到芒市,他們的車子縱向穿越著這個長條形的半島國家。土路崎嶇不平,塵土飛揚。當他們在市鎮中停下休息的時候,是把孟虹留在車子裡的,不過在進入了更加偏僻的山地以後,士兵們惡作劇的本性開始發洩出來。他們在路邊的小店門口停下吃飯,把孟虹也帶下來了。
  反正,店主們會小心翼翼地繞開那個一直跪在地下,披頭散髮,赤露著身體的女人。不過也就僅此而已了,其他該幹什麼,燒飯端菜的,還是照樣。最後兵們說,給她弄碗飯,倒到門外去,讓她趴在地下吃。孟虹那時候才爬起來跟出門去,就像兵們說的一樣,趴到地下去,舔。她只能用舌頭,她的手背銬在身後。
  經常會有幾條狗,狗會一直湊到女人的臉邊上來,有時候,還會有幾個膽大的鄰居家的孩子站在旁邊看熱鬧在他們的中型吉普後邊跟著一輛給北部軍區送物資的卡車,上面還帶了些人,算是為這次行動執行警衛任務。當然了,大家在一路上都難免幹了幾回女人。她原來算是什麼並不太重要了,反正她現在是囚犯,而且整天挺著奶子光著屁股的……男人誰能忍得住呢。開始是,他們在停車的時候鑽進吉普車裡邊去,後來進了山了,在沒什麼人的地方,他們就把孟虹弄下車來,讓她到路邊上的小溪裡洗一洗。然後再干。
  這樣翻來覆去的,等到孟虹在芒市被拽下車的時候,她開始並沒有意識到,這裡已經是她的家鄉了。
  芒市現在有一個政府任命的北方省省長。但是他住在駐軍的營地裡。好像也沒什麼人聽他的話。軍隊的指揮官有人有槍,軍隊說了算。省長盯著站在他對面的女人孟虹,清了清嗓子,又抬起頭去看天花板——那上面有一隻大山蛛,他早就跟當兵的說過了,到現在也沒人幫他弄掉。
  其實他很想像那只蜘蛛一樣找到一個牆縫鑽進去,再也不冒出頭來。他想。
  於是他開口說道:「……北方省目前的狀況……警察和警力……監獄……官邸。」
  重點在最後,官邸,是的,他媽的官邸。那我就再也不用和這群穿著軍裝的豬住在一起了。
  他討好地笑著轉向一邊的軍官:「少校……您知道的……您看……」
  少校知道。少校知道他沒有監獄,也沒有官邸。但是少校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這件事是孟堂弄出來的,孟堂剛在幾天前遭遇部族復仇受了重傷,現在在籐弄養傷,閉門不出。而籐弄幾年來都是德敢的地盤了。白癡都能想到發生的是什麼。
  要就讓孟虹待在軍營裡。少校是民陣出身,他不想這樣。還有個辦法是……就讓她去跟那些剩下的印度人待在一起好了。她不是投降了他們嘛,他們會知道該怎麼對待自己人的。
  北方的部族與他們的鄰國印度一直保持著一種複雜的關係。實際上,它們彼此存在著許多往來,生活上的,生意上的,但是他們也從來沒有真正喜歡過對方。
  國家的獨立戰爭,再加上宗主國英國的推波助瀾,使他們從互相的輕蔑和懷疑發展成了真正的仇恨。戰爭結束以後,沒有人嘗試過對英國人有所不利,但是確實有一部分沒有來得及撤退的印度軍人,以及他們的家屬被扣留了下來。
  國家要求賠償,不過印度否認他們是國家派出的正式軍隊,也否認那是國家責任。他們是為了金錢的的受僱傭者,參加戰爭是他們的個人行為。這些倒霉的俘虜在龍翔的集中營裡待了一段時間,也受到了只是在幾個月前他們曾經讓對手遭受的待遇。一直到這一年的年中,國家政府開始著手解決北方部族問題,除了談判以外,政府也在嘗試採用各種不同的方法對北部施加影響。其中一件被付諸實行的事,是開工修建從芒市出發通向北方高地的公路。
  整個高原一直以來只有從坦達到芒市能夠通行汽車,要前往更北更高的地方,就只能是依靠人力和畜力了。更方便的交通當然是有吸引力的。工程開始後沒有多久,有人想起了印度的那些免費勞動力,北部軍區把印度俘虜們從坦達送到了工地上。現在,這條路已經從芒市修出去三十多里地了。
  印度人住得那塊地方圍著幾層鐵絲網,外邊有些挎著槍的政府士兵看守著,裡邊有好幾座圓木搭建起來的大房子,看上去跟一年以前的龍翔四區十分相像。
  在高原更加耀眼的太陽底下,在更遠處的桉樹林的背景前邊,孟虹一時恍惚地覺得,她又繞回到了以前的時間,事情又從頭開始了似得。
  不過在這裡的白天,營地裡空寂安靜。俘虜們應該是在更遠處的工地上。孟虹只看到在鐵絲網門的裡邊坐著三個女人。和本地女人相比,她們的膚色更深,鼻樑更高更挺,眼眶深陷,她們中有一個在腰間纏著點看不出顏色和形狀的布片,而另外兩個都和虹自己一樣,全身赤裸,一絲不掛。她們也都帶著腳鐐,只是不像虹這樣,從頭到腳繫著粗細不同的鐵器,還全是連接成串的。
  不光是孟虹看,帶她來的人也盯著她們看。守著門的兵說:「他們過去是怎麼對付咱們女人的,咱們也就怎麼對付他們的女人。她們還都是印度官的老婆呢,也說不定是……女兒?不過……」
  他盯著孟虹說:「她又是誰的老婆呢。」
  沒人回答這個問題,「反正……她以後就是你們的女人了。你們看著她就是。」
  這裡和龍翔不一樣的地方,是白天要幹活。孟虹當天晚上就是待在大木頭房子裡過的,裡邊一屋子印度男人,奇怪的是,他們雖然不算完全赤身裸體,大多也就只剩下一條扯成了布條的破軍褲,他們那天晚上吃的伙食好像也並不是很印度,但是儘管如此,整個空間仍然充滿著強烈的咖喱味道。他們輪流著爬上身體來的時候也是。整個晚上女人差不多沒有睡著過,一直到快天亮的時候男人才安靜了些,她剛有點迷糊外邊哨子就響了。大家全都匆匆忙忙地往外邊跑。先開飯,應該是那幾個印度女人在做飯,她們把飯桶和湯桶提了出來,虹和一堆半裸的印度男人擠在一起用手抓東西吃。實際上,這些長著大鬍子的傢伙對她還是挺友好的。她邊上的人把手繞在她的脖子上,摸她的胸,她就衝著他們笑笑。
  雖然那傢伙一股汗臭混雜著咖喱的味道,虹發現,她自己並不怎麼反感他。
  實際上,在最初階段的恥辱和痛苦過去之後,她現在並不真的那麼討厭所有這些和她性交的男人,即使他們在幹事兒的時候行為粗野,動作狂暴。反正,她這幾年的生活,差不多就是分成了兩半,其中的一半就是性交這一件事。虹熟悉男人下體的氣味,熟悉他們在自己的身體裡活動的感覺。她現在覺得他們全都一樣。
  如果說他們不會讓她有什麼衝動,不會給她帶來什麼性快樂的話,至少,她對他們也沒有什麼敵視和怨恨了。
  好也好,壞也好,她早就已經沒有貞操需要守護,也沒有一個唯一的男人還能夠去想念。那麼他們是在她的裡邊或者是在她外邊,又有什麼關係呢?同樣地,他們當然可以隨便著看到她身體上的任何地方……摸來摸去的也是一樣。隨便什麼人,如果她還有什麼值得看,值得摸摸的地方的話,就儘管來好了。
  她享受著那只粗糙的印度人的手,壓在她的乳房上捏著,揉著,一邊狼吞虎嚥地往嘴裡塞進玉米粉糰子。不過虹知道沒有那麼好的事情……一定會有人記起她來的,然後自然是找到她,揍她。這是組成她生活的另一件事。虹在心裡苦笑著想,被揍慣了,不知道這是不是就叫皮癢了,日子一好過,心裡就發慌,就想著挨揍。
  她的預感總是不會錯。接著是大家在場子中間整起隊來,準備出發去工地。
  其他的印度女人都不在了,只有虹站在男人們中間。然後有兩個看守直接衝著她走了過來,她也一聲不吭地跟著他們走到隊伍的前邊去。那裡也像龍翔裡邊一樣,立著一根木頭柱子。帶著她走的兵說,長官說的,要抽你二十下鞭子。另一個說,哪個印度人要跑,抓回來就是在這挨抽的,也跟你這樣,把大家集合起來看著。
  印度人在這跑不了,要真從這裡邊跑出去,給楠族人逮住都不知道會怎麼個死法。在這呆著總還是有吃有住。
  虹不是跑了被抓回來的,她昨天下午才進的營。有個看著像個官的人正對印度人們訓話,他說的是英語。聽了一陣,虹想起來她還是能聽懂一點。她有上了兩年教會大學的底子。
  虹聽出來,那人的意思是這個女人剛進營地,也要當眾挨抽。讓她知道這裡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得拚命幹活,得守規矩,別想著逃跑。他一邊說著,當兵的就一邊把她的手捆到樁子頂上了。她高舉雙手,背對著印度俘虜們想,剛才心裡還在說看什麼不看什麼的,現在那些印度人肯定是都在後邊盯著我的光屁股啦。
  孟虹先聽到了牛皮鞭梢帶起的風聲。他們抽的就是她的光屁股。兵們可能是抽慣印度人了,手頭准,速度快,皮鞭條子平平地拍在那上面,前後受力均勻,勁道直透骨節子的縫。
  挨打那麼久了,孟虹事先已經端好架子,咬著牙做足了準備,真到挨上的時候還是受不了……誰也受不了。她往裡猛縮屁股,胸脯就重重地撞到木頭柱子上,一聲尖叫直衝出嗓子,完全不是人的意識能控制得住的。
  第二第三下,還是屁股。橫的。虹數著,一下又一下從底下直竄上來的,刺透心腸肝膽的痛。到第七還是第八下的時候改成豎的了。到了這個時候,女人的意識有點不太清楚,她覺得大概是從十多下以後,改抽到了她的背脊上。後來她模模糊糊地被人扶著走了起來。她只是強迫著自己高一下,低一下地邁開腿腳。
  太陽正在升高。她一直滿眼睛都只是看到金色的星星和銀白的光圈,現在漸漸的,她看清楚了旁邊的竹林,一邊是芒河,河對岸有個小村子,有些零星的木樓。這是她認識的,回去籐弄的路。她的腳底下正走在小石頭塊混雜著紅色泥土,碾緊壓結實了的路面上。
  土和石頭,是政府向周圍的鄉民們出錢收的。他們從一邊的山坡上開出石頭方子,砸碎了背上工地來。還運上來更多的紅土。印度人們要做的事除了把這些物料堆上路面以外,最費勁的活兒是要把它們狠狠地收拾到一起。
  這件事一直以來都要是用人力拖著大石頭碾子壓。一遍一遍,來來回回的,走過去,再走回來。虹後來在想,那個在戰俘營裡說話的小軍官,應該是誰呢?
  他一定是認識她的。要不沒有理由一大早上就莫名的抽她二十下鞭子。可是一直到她以後離開這個地方,她也沒有弄清楚他到底是誰,還有,為了什麼恨她。不過……反正這裡有理由恨她的人多了,又何必都弄清楚呢。
  牽拉著石碾子的粗麻繩繞成一個圈,結結實實地勒在女人右邊肩膀上。現在女人上邊的半個身子,壓低下去,趴伏下去,差不多就是跟地面平行著了,她胸脯上的兩座乳房看上去像是兩個鉛錘,垂直地往下吊在半空中,跟隨著她的步子,前後地晃蕩。她的腳掌狠命地蹬在一路的大沙子,小石頭上,還好是,她的光腳板已經走山走水,走得就跟鐵板一樣了。要不是用鋼針刺,用火燒,一般的坷垃稜角,木頭小刺,還真的傷不著她。現在能要了她的命的,就是肩背上那個死沉,死重的份量。
  在她肩胛上拖著的那個大石頭磙,是要七八個男人才能拉得動。石磙沉了才能把泥土沙子石頭塊什麼的壓結實,才能走人,走車,不往下陷。虹身子後頭有七個男人,就她一個女的,而且分給她的繩子頭特別的長,繃直了以後,唯一的這個女人就孤零零,赤條條地,挺出在一堆人群的最前邊,就像是一匹領頭的畜生一樣。
  所以虹覺得,這裡管俘虜的那個官兒,是故意的跟她過不去。兩個來回走下來,虹就已經能夠看得出,雖然旁邊一直是有提著皮鞭的監工跟著,但是他們其實很少真的動手揍印度俘虜。他們活兒幹得快點或者慢上一點,跟警衛們並沒有太大關係。現在他們就是只衝著她來的。那兩個兵一人在一邊跟著她走,過上一陣,嗖的一下,皮鞭就狠狠地咬在她的肉上了。
  鞭子趕著還真是有用。虹每一步停下以後,都覺得全身的關節已經互相沒有聯繫了,她已經管不住自己的大腿,小腿,還有腳踝和腳底板。她們就像是全都分開在了不同的地方,各自發抖打顫。從這些物件到處裂開的縫隙裡邊,到處都在往外噴湧出來大顆大顆的汗珠子,女人眼看著自己前額上的汗水雨一樣灑下去,一會功夫就把滿蓬飄撒開在眉眼前邊的長頭髮,粘連成了一道厚實的簾子。就算已經是這樣了,後邊一鞭子上來,女人覺得,屁股肉裡邊就像是有股子火苗一下竄了起來,轟的一下。她眼盯著自己的膝蓋,那本來是憋屈在自己身體底下,歪歪扭扭怎麼也用不上勁的,現在她像條魚一樣自動地滑溜了出去,一轉眼就消失在她自己的,黝黑廋削的肚皮後邊了。
  她看到自己那條大腿上的筋肉全都炸了起來,都是被那一股疼的邪火逼的。
  她的身體還是打著橫,是靠著這一條腿和腳,再加上肩膀上的繩子兩個點把人支撐在半空中。她再筋疲力盡地把換下來的一條腿哆哆嗦嗦地拖到前邊來。等待著下一記鞭子。
  每一步,都像是世界盡頭似得。可是這個世界,根本就是沒完沒了的,沒有個邊沿。
  沿著路上新鋪的土,拖著石頭碾子走上三個來回。以後他們站下來等,等換過一批人以後,再走,再壓。只有唯一的女人一直不換。一停下來孟虹就站不住了,她癱軟在小石頭堆邊上,一身虛汗地等著男人們弄好,站好地方整理好繩子套什麼的。虹茫然地看著自己的兩隻腳,每一個趾頭尖上都在淌血。腳指甲已經全都被撐得翻起來了,前邊拼著命走路的時候,自己根本就沒感覺。
  看守的兵們提了一捅水過來,拍拍她:「喝水喝水,水還是管夠的……姐姐,我們也不想這樣……是領導說的,領導要這樣……我們也沒法子……」
  說話是那麼說,可是等到要重新開始了,兩個男人喊了她兩聲沒喊動,就是拽著女人的頭髮把她直接從地下給拎起來:「走了,走了!」
  她還沒站穩就又是鞭子。在肩膀上。女人疼得往另外一邊甩頭,一起甩出去的還有一片汗珠子和眼淚。抬腿,抬腿!她在心裡默默地對自己一個勁的喊。
  每一天,每一天,孟虹都能撐到中午以後的什麼時候,當然了,最後她總是會爬不起來,就是用鞭子抽,抽得她滿地下打滾尖叫,也爬不起來,再也沒法站起身子拖石頭磙子了。這樣監工的士兵就會把她拖到路邊上去,那裡用幾根木頭撐著一個草棚,平常是讓監工,俘虜,和送土石上工地的鄉民們休息用。還有就是在中午,營地裡的印度女人給工地送飯的時候,盛飯的木桶也是擱到那裡邊。
  每到那時候大家都高興。士兵們整天看著的,並不怎麼在乎了。鄉民們到後來也看慣了這幾個光著身子的印度女人,不過到了點上還是會停下手裡的活兒,咧開嘴來,看著,笑。印度人也是用肩膀背桶,大家看著她們沿著路邊,拖拉著拴上了鐵鏈子的腿腳,慢慢吞吞地走進人群裡邊來。臉朝前的時候,看她們胸脯上耷拉著的深棕色的大奶子,看底下腿縫裡鑽出來的黑毛毛;走過去了以後,就看她們在木桶邊沿下邊露出的光屁股,跟著步子扭過來,擺過去的,還有就是踩在地下的光腳板,一步抬起來,粉紅色的底子就朝上一翻。
  大家都可以摸,兵們當然不管。等到她們卸下了肩膀上的擔子,誰要高興,也可以把她拽過去,摟摟抱抱的收拾一陣。吃飯的印度男人們擠在另外一邊,一般是,盡量假裝沒有看見。雖然這場熱鬧每天都要來上一回,雖然是,這些女人他們自己也是每天晚上在木頭房子裡胡亂地幹。不過多少總是會有一點,自己的女人被別人弄了的感覺,多少總是有些不自在。
  要是誰夠膽子夠魄力,其實也是可以就在邊上干印度女人,不過得給錢。這個是看守的士兵的福利,他們弄了個飯盆子放在邊上。來到工地上的民工都是背了石頭和土來賣,一背簍能換回幾個錢。看守們給印度女人定的價錢也不貴,往盆裡擱下兩毛的硬幣就行。就是環境不太好,周圍一大堆人盯著,誰硬得起來呢?
  再以後,士兵們看著這件事不錯,能把它當個生意做了,就在工棚一邊又搭了個草屋子,更小點,不過四邊遮上了簾。人從外邊看不進去了。
  孟虹每天拖不動石頭了以後,就是被弄到這個小草房裡去。地下還鋪著一攤子稻草,把女人往上一扔。為了免得麻煩,要掙扎要跑,都是把她的手捆好了拴到頭頂前邊的木頭支架上。開始是用繩子,到後來成了規律了以後,有人每天早上記得從營地裡帶副手銬過來,到了這時候把她的兩手拽到木頭柱子後邊併攏,手銬一合就好了。
  印度女人們中午過後背上空桶回軍營,虹就接上班,繼續把生意做下去。
  每天被抽到了那個時候,女人的背脊上從來都是血淋淋的,可是她已經沒有力氣動彈,就是下邊正好有個小石頭,扎進劃開的破口子裡去,她也沒有辦法去對付了——手被拴在前邊呢。而且是,每到那個時候她一定是剛剛在皮鞭子底下,石頭塊兒路面上掙扎過,背上還就是嵌進了一堆小石頭碴子。跟進來的男人直接就壓到了她的身體上,他還要在上面折騰,虹不能不疼,疼得眼淚止不住地流滿了整張臉。她也沒法擦。那個男的要是暴躁點,還會不高興。抬手就抽她的嘴巴。
  「媽媽的,被男人操著還哭啊……老子付了錢的看你個賤娘們一張臭臉……」
  她只能硬給他撐出笑臉來,一邊哭著,一邊拼了命的笑。
  不過,大多數的鄉民還是老實,他們端端正正地趴到她身上,認認真真地前後抽插,當然會越動越猛,到了最後按例射精。那以後他會留在她的身體上喘上一陣子氣,然後把自己拔出去,挺不好意思的看看她,好像是覺得該說兩句什麼,可是又實在不知道有什麼可以說。
  當然了,老實的農民們上工地來就是為了賺點錢,真到憋得慌了要在路邊草堆裡找個爛女人對付下的,其實是沒有幾個。虹在更多的時候只是一個人乖乖地躺著,等。真要有人閒著了,想說話了,他也能蹲在一邊跟女人有一句沒一句的聊下去。
  有次有個人說,我認識你,你是孟家的大小姐。你在芒市上游過街,我看到的。
  虹沒什麼想法。她差不多也沒什麼表情。她說是,我是。很多人都看到。
  那人說,你知道不,你爸回籐弄去了。你媽說是死了。
  虹真的不知道。她一直記得保她出來的那東西上是有孟堂的字,可是回到了北部以後,再也沒人跟她提過這件事,她也沒處去問,她也不敢問。
  她說,我媽……我媽……我爸爸……
  可是待著的那個人也不知道更多的事了。虹覺得在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中,她的腦子裡邊是一片空白。她不知道過了多久。等她再有點思想了,有點意識的時候,她怯怯地問一個看起來剛從她身體裡邊抽出去,正往自己屁股上拽褲子的男人。
  「你……知道孟堂嗎?」
  「孟……孟堂?孟家土司老爺啊……厄,說是早就到內地去了,好久了……現在這邊敢區長管事。」
  在那天回營地前孟虹衝出了俘虜隊伍,她跪到了邊上一個看守士兵的腳底下。
  就是要挨一頓狠揍她也認了。
  「孟堂……求求您了,能不能告訴我……孟堂一家怎麼了,現在在哪裡……」
  兵們被她嚇著了。而且他們是真的不知道。「我是南邊來當兵的……就是吃口飯……這裡的事我真弄不清楚……起來吧起來吧……回去,回去了。」
  女人靠在身邊隨便哪個印度人的肩膀上,昏昏沉沉地走完那幾里地的回家路。
  每天都是這樣。在那裡會有人說,「今天進這間!」
  這是在給她分配過夜的房子呢。再往後,就是住在那間屋子裡的幾十個印度人了。印度男人。他們真是有勁啊,一天做上兩次都不覺得多,第二天還能接著上來……喜歡咖喱,又有神油的,就是不一樣……

A25
女人孟虹站在壓過了三道石頭磙的路中間。等待著後邊輪班的男人換進繩套裡來。然後可以重新開始第四遍。冬天了,風很冷。這裡不是蔓昂,這裡太高了,高原的風可以算得上刺骨。可是孟虹全身熱氣騰騰的。她現在是一個很黑很廋的女人,在她的胸脯肋邊和胯上,到處突出來尖銳的骨頭節子,在她那具嶙峋起伏的骨頭架子外邊,似乎已經沒有剩下多少肉體的鋪墊,那上面包裹著一身繃緊的皮膚,被一直以來露天的太陽烤得均勻濃烈,黝黑發亮。
  不過她還是那麼高的個子,長的手臂,長長的腿。在許多月份的苦役之後,她一開始都沒有意識到,她現在是挺直了身體站在原地的。雖然她很累,腰酸背疼,可是她還能站得住。她看了看那幾個剛跟她一起拉完了磙子的印度人,他們跌跌撞撞地爬到路邊坐下了。
  腳底下這條被他們用肉體壓平坦的土石路每天向前延伸。中間因為工地距離營地太遠了,還搬過一次家,用幾天時間重新搭起住人的房子,圍上鐵絲網。他們現在正在穿過一個小村子,這個村莊已經是屬於籐弄的地界了。
  還在前邊幾天,就已經開始遇到有過路的人看著孟虹,發一陣呆,突然露出來恍然大悟的表情。那就是,他已經想起來她是誰了。她自己看著他們也多少有點臉熟,不過叫不出名字……也有真能叫出名字的,比方說她在路上見到過一個遠房的表弟,那人以前還向他們家提過親,不過她以後去蔓昂讀書了。
  那天是她正幹完上午的活,兵們帶她進路基邊上的草棚裡去開始生意。她雖然整個上午少不了挨打,但是到了現在,她還是能夠支撐著自己走過去。迎面有個男人停了停腳,朝著她看了一眼。虹知道那就已經夠他認出她來了。然後他就轉開眼睛走了過去,倒是他帶著的兩個隨從,一直盯著她的光胸脯。
  路兩邊現在是高高低低的木頭房子,裡邊都住著人家。孟虹當然是很熟悉了,這裡住著的,是歸順籐弄土司,每年為孟家送毛竹和水產的家支。在這個就要進山的口子上,竹子還能長得大,芒河也算寬闊。虹還記得這裡的人大多都姓占溫……不過她真正認識的人就不多了,也許小時候見過他們村的頭人,低聲下氣地站在自己家門外邊的樣子。孟家是把他們當奴才看的。現在孟家的大小姐,他們村裡的人肯定該是那麼叫她的吧,每天光著膀子光著屁股在他們村裡壓地。這可真算是個報應,虹想。
  要光是修路這件事,他們三五天就穿過了村子的另外一頭。不過他們的營地還留在後邊。每天他們要走著自己剛修好的路到工地去,然後還是沿著這條路走回來。所以事情還是一樣,孟家土司的女兒,每天還是會光著膀子,也光著屁股,從鄉親們……或者不如叫做她的屬民們?從他們的眼睛前邊走上兩回。
  有時候,虹覺得自己的臉上,還是有一點點發熱。比方說,見到她表兄的那一次。要是迎面撞上來的是她的熟人,親戚,是從跟她一起玩大的男孩成長起來的,那麼一條健壯的漢子,他們上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耷拉在自己胸脯前邊,跟兩個破麻袋一樣鬆鬆垮垮的乳房,上面卻鼓鼓地挺出去一對粗黑皸裂的大奶頭……她知道自己看上去顯得有多麼悲慘和愚蠢。是個女人都很難忍。
  還要有更多的村子,更多的人。他們以後修路經過的村寨更大,也更熱鬧。
  在中午,印度女人送飯到工地的時候是要有人群圍觀的。在山嶺野地裡那是些背來石頭在工地上打個轉的路人,而在這裡,出來看熱鬧的可就是住在一邊屋子裡的鄉里鄉親了。有個男人過去在孟虹家幹過很長一段活兒,虹記得他,他現在顯得很老了。有個粗壯的中年人曾經是孟堂的貼身警衛,他也許還抱過她。還有個胖子是從南邊進山來做生意的外地人,每次到他們家去總是擺好了一副謙卑的樣子。只有他,盯著孟虹的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半天。虹在他對面站直了身子,垂下手,眼睛迎著他的眼睛,一動不動,一聲沒吭。
  難忍也得忍。反正她不忍也沒有別的辦法可以想。人家會揍她,一直揍到她忍下去為止。
  孟虹不是沒有回過籐弄,不過兩年前那次,她一直是住在德敢的軍營裡,德敢沒有放她出去到處亂跑。當然了,她確實是按照現在這個樣子,被英國人和印度人帶著走遍了北部山區,不過籐弄卻是個例外。當時的政府軍隊出於各種原因,有意避開了孟堂和孟虹自己的部族。而現在,孟虹朝向道路延伸的方向看過去,要是她記得不錯,再繞過一個山角以後,下一座山嶺的半坡上恐怕就是籐弄大寨了。
  她的爸爸在那裡,德敢在那裡,那裡是她過去的家,她或者直到現在還是那塊地方的女土司。不過她就快要光著屁股被鞭子趕著,回到那裡去修路了。這麼想起來的話……媽媽現在不在那了……還是件好事吧。要不她可太苦了。
  孟虹後來在那間草棚裡問過了許多男人,總有些人知道的。最後她大概是弄清楚了,他們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從那以後孟堂一直待在籐弄他自己的家裡,閉門養病。不過這是德敢對外公開的說法,大家都知道的現實是,幾年以前那裡就是德敢住的地方了。在經過了漫長的爭論,談判和扯皮之後,楠族和國家達成了一致的協議。他們最終當然是接受了維持國家統一。不過,部族領袖們將會成立一個地方議會制定本地法律,國家也承諾不改變高原的社會生活狀況。
  純粹的選舉在當時當地似乎完全不可能,世襲的部落領袖們被承認為第一屆議會的當然議員。由於各個部落的力量相差懸殊,為他們的投票權重做了仔細的安排,更大的家族有更多的投票數。最終他們得到了一個馬馬虎虎能夠被各個方面接受的東西,他們現在要在芒市召集起這個北方議會的第一次會議了。
  除了芒市原來的英國教會學校,他們沒有像樣的場地來做這件事。學校在戰爭期間被印度軍隊用做軍營,已經被糟蹋的破敗不堪。戰後也一直沒有恢復開課。
  現在又擠進了一群豪氣十足的山裡男人,他們帶著士兵,槍,還有馬和狗。這個議會的開幕像是一個熱鬧混亂的騾馬交易集市。
  議會需要選舉出一些議長和委員會之類的東西,現在大家發現,籐弄的議員沒有參加會議。而且,由於籐弄孟家的地域面積以及經濟武裝實力,一直都是北方高原的重要家族,按照規則,它現在握有很大的投票比例。
  孟家現在到底是誰在主事,籐弄土司傳到哪一輩了?
  他們家丫頭了吧……嘿嘿,嘿嘿。有人怪笑了起來。孟虹不是就在芒市嘛。
  在,在修馬路呢吧……光著……
  叫她來叫她來……誰敢不讓議員來開會啊!
  還真有陣子沒見著孟堂的丫頭了……挺想的,哈哈哈……
  北部省的省長,和政府軍的少校面面相覷。反正這裡本來就是個無法無天的地方……這些土豪們見得多了,什麼也不在乎。省長聳了聳肩膀,意思是,這事好歹是跟我沒什麼關係。
  直到走進學校的禮堂之前,虹真的沒有想到裡邊會是那個樣子。在前一天晚上,一些軍人和幾個文官去印度戰俘營地找到了她,他們把她帶回芒市,跟她十分認真地討論了一陣目前的局面。不過結果倒是她怎麼選都無所謂,他們只是對她鄭重地轉達了一項國家的建議,她可以借這個機會,在議會上宣佈永遠放棄籐弄土司的職位,放棄她的家庭對籐弄地區的土地所有權。這樣做過以後,蔓昂政府就在北部楠族的地區裡打進了一個楔子。至少,開創了一個把土司們的土地收回國有的先例。當然了,這件事目前便宜的是德敢,所以,也許德敢已經為這事花了不少錢了……不過這是細節,大家首先考慮到的是原則。
  然後虹就直接走進那間大房子裡去。那裡邊大多是些老傢伙,族長,土官,頭人,還有他們帶的隨從。他們大概只能弄到些長條的板凳來,放得橫豎都不成行,大家坐在上邊。他們現在當然都朝她這邊看過來了,這些傢伙可從來沒有學會過英國式的文雅和謹慎。場裡轟的一下子,很多人在說話。
  「哎,哎,看那……門口門口,孟家的丫頭……」
  後邊的人踮起腳來,伸長了脖子。
  左邊是一個木頭的檯子,虹小時候說不定還在上邊表演過什麼跳舞之類的,現在上邊放了幾張學校的課桌,後邊坐著一些更重要的人物。除了那些國家的官員,駐軍軍官之外,還有幾個較大部族的首領。有人把她往台上引,她沿著台階,一步一停地走上去,她當然是走不快了,她覺得身上鐵鏈子碰撞著的聲音特別的響,自己眼睛底下的那一對乳房,晃來晃去的,幅度也特別大。虹轉身朝向桌子的時候整張赤裸裸的背脊是對著台底下的,她聽到場子裡又是嘩的一片聲音。當然了,那上邊密密麻麻的鞭傷,每天都挨,誰猛一看到都會嚇一下的。
  介紹就用不著了,主席台上這幾個大族的頭人都是看著她長大的。抵抗運動時期,她勸說他們起義反對殖民統治,把他們的子弟送到她的民陣部隊裡,不過再以後她又帶著英國人找到他們家,把參加抵抗的人給找出來。
  她好像得坐到他們中間去。她整了整腰下邊繞著的,掛著的,各種鐵圈和鐵環,坐下去,併攏兩腿。頭髮很長了,她舉起拖著鏈子的手來,把它們攏到身後邊,抬起臉看著台下。
  不過結果是她旁邊的老男人受不了了……那樣的怪異現實,想想就算了,真要碰到,確實很難受得了。那是籐弄再往北去的一個家支的頭人。
  「孟家的丫頭!」
  他跳了起來直接開罵:「你是我們楠族的叛徒,你根本就不配坐在這!你你你……你站起來!你看著我!」
  孟虹挽好鐵鐐站起來,而且朝著他跪下去,只是沒有低頭。她仰臉看著他,也沒說話。
  你跟我們說不能讓英國人管,要讓我們出人出槍造反,打仗是要死人的,我死了兩個兒子了!現在英國人走了,我們有什麼好處?你又得了什麼好處?
  德敢弄得你褲子都不能穿了吧?幹得好!今天真該讓你老子也來看看……看看你這副丟人的樣子……你、你、你去跪到檯子前邊去!
  幾個官上來攔他,籐弄女土司今天要辭職的,辭了就完了,辭了讓她跪前邊去……現在我們把程序走完,先把程序走完。
  不過更多的人同意那個老傢伙的意見,讓她到前邊來,讓她跪在台邊上待著!
  在這個反應民意的場合裡,這聽起來像是一個民意。孟虹看了看,人在她前邊擠成了一團,她站起身來從桌子的另一頭繞了出去。女人走到了檯子的邊沿上,面對底下的會場站好,跪下。還是一聲沒吭。現在場子裡安靜些了。
  有些人物們要講話。他們在那上面花了不少時間。再是需要選舉一些不同的領導和代表,議長,國家議會代表等等。他們還準備通過幾個需要在北部執行的法律。孟虹一次又一次地站起來,走到放在台前另一頭的票箱那邊去,按程序像大家一樣投票,再走回來跪好。她甚至還需要繞到桌子邊上,向那裡的人借到筆來在票上打勾。上午大致上維持住了一個會議的樣子,到了中午一散場吃飯就亂了。
  虹留在原地沒動,只是,別人是一定會圍上來的。「書記好阿,哼哼。當初你告訴的我們,民陣一定能贏。你說得一點不錯啊,現在可好了,你們真的贏啦。」
  一個漢子皮笑肉不笑地靠了上來,他站在檯子下邊,伸出手去正好環在女人的腰上。
  他靠在她的肩膀上,另一隻手從褲腰帶上拔出手槍來。他對著她的耳朵說話,不過說得很響:「分開腿,分腿!」
  虹看了看他,他可能是哪個家支族長的兄弟,管理部族武裝的那種。她不肯定過去有沒有在民陣的軍隊裡見到過他。她把自己的膝蓋貼著木台板朝兩邊挪動開,暴露出兩腿中間的空檔。
  那傢伙用槍管撥弄著她的陰唇,把她們往兩邊分,那個冰涼的鋼管不輕不重地頂進了女人唇片覆蓋著嫩肉底下。虹感受著它沿著自己下體的弧線,繞向身後去,又滑回到前邊來。它在找她的口子,捅她的口子。然後男人摟緊了她,管子換了個角度,狠狠地進來了。虹哎呦了一聲。她趕緊咬住自己的嘴唇。
  他是個男人,他下手很重。他就是直奔她的陰道根子上去的。一下,又是一下,扳機的護圈都頂到了她的陰戶後緣上。她的腰不用自主地跟隨著它,挺上去,再挺上去。他現在的速度快得像一台機器。鐵擠壓著,撞擊著,蠻橫地穿行在她最敏感的薄膜和神經之中,熱而且痛,還有苦,心裡邊的苦。
  女人往天仰起了臉,她的鬆軟的乳房甩向空中,她們在男人們的鼻子尖底下,狂亂地上竄下跳。虹閉上了眼睛。好吧,要是這就是你們喜歡的話。來吧。
  我靠,這個女人……嘖嘖嘖……
  好像很爽的樣子……爽吧?爽吧?你自己來,自己爽給大家看!
  她往後躺到下去,分開腿。他們抓著她的手,讓她握住了手槍的槍柄。木把上邊光滑的紋路是她似曾相識的。現在她自己來了。
  她自己可以不用動得那麼狠。不過它還是一樣的堅硬,一樣的挺直。她親手掌握著它更深地,更深一些地,插向自己最隱秘的裸肉盡頭。她奇怪她還能大大地睜開眼睛,從地下,仰望上面俯視著的各種各樣的男人的臉。它們油光滿面,興奮地發出紅光來……在另一頭,有人握住她的腳腕往兩邊拉開。她順從地聽任他們擺佈。那樣以後他們可以看得更清楚,那根鐵管是怎麼樣地排擠開女人的大小陰唇,又粘又滑地拱進女人身體裡去的。
  金屬的陌生感覺使人顫慄。虹覺得這個沒有生命,沒有情感的力量,已經強橫地控制住了她的身體。這本不是女人的屄要的東西,但是他們逼著我要。他們興高采烈地緊盯著女人被異質的物件糟蹋……他們準是可以把自己代入進去,想像他們也能像鋼鐵一樣兇猛,結實,不屈不撓。這個諷刺的念頭從虹的思想中一閃而過。
  槍管上的準星肯定已經把她的陰道內壁弄破了,剛才太激烈了,女人幾乎沒有能夠顧得上。而現在是她自己在做,她的手和陰道配合著試探和體驗,體驗著那東西像一個鋸齒一樣,反覆地割劃在自己受傷的薄膜上……疼痛使她不由自主地扭動身體躲避,但是疼是在她自己裡邊的。而且她的手不能停止。女人的嘴唇顫抖,她輕微地呻吟了起來。
  現在那些抓緊她雙腿的手把她拖向舞台邊緣,直到她的臀部開始臨空。手槍也被拔了出去。有人在撥弄拖在她肚子和下身的鏈條。再下去,進來的就是人肉了。
  這些亂七八糟的男人們正在禮堂的講台邊上姦污她。他們應該是些土司和頭人們的衛兵、隨從,或者,也許有幾個大人物夾雜在裡邊也說不定。直到下午復會之前,一直沒有官員過來試圖恢復秩序。

B26
「厄……她用一把手槍弄自己的屄。我們都看。後來圍了很多人了。政府?
  政府有幾個當兵的在,不過他們不管。政府的官們是沒見著,我們自己的頭人們是有的。像那個哪裡的?哪個大寨的,還有……我現在想不起來了。時間太久啦。
  後來大家……弄她了。就在那地方,把她拖到檯子邊來。我?……是的,我也干了。您知道,我們山上邊的人不太在乎這個……再說了,這裡地方的人一直在打來打去的,打到哪裡了,找到女人就是幹那個事……大家都是一樣,都是一樣的啦。」
  在北部,回溯往昔是需要想像力的。如果不是有不止一個證人告訴我,他們不僅親眼見到,而且還親身體驗了那個女人,我很難按照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聯合王國貴族院的樣子,想像出那裡邊有一個赤身露體的女議員,一直待在議長席位的底下……要是再考慮到以後,議會的警衛,以及議員的政治顧問還有秘書們對她做的事,那就更加瘋狂了。
  離開坦達我的母親遺留下來的莊園以後,我繼續前往北部。首先會是芒市。
  我在那裡找到了北方省省立學校,見到了召開過第一屆北部省議會的禮堂。還有裡邊的那個舞台。我想,它們在十年之後並沒有發生多少變化。按照我所找到的在場者的說法,那天下午議員先生們最終回到了他們的座位上,議程繼續進行。
  我想像著,虹從我現在倚靠著的這塊積滿塵土的木板上慢慢地爬起身子,她應該已經腰腹酸痛,筋疲力盡了吧。所以她可能需要用手臂幫助著,讓自己重新恢復到跪立的姿態。考慮到那個議會的古怪的會場秩序,在十年以前的這個時候,有其他一些男人站在我這個地方並不是沒有可能的。他可能是一個士兵,或者是一個村寨農民領袖的僕人。他會看到身邊的這個女人臉上還沒有消褪的紅暈,會聽到她急促的呼吸聲,甚至是,聞到從她精赤條條的身體上散發出來的男人精液的氣味。我想,那些渾濁的液體正從她的身體裡源源不斷地流淌出來,蔓延在她的大腿內側,和她膝蓋下的地板上。當她按照順序,從那裡站起來走著去投票的時候,在這些台板的灰層上會留下一個一個的,赤足的水印。
  她最後一次站起來走到舞台的中間去,應該是去那裡宣讀她的放棄職位的聲明。
  我在朗楠高原上尋找孟虹十年以來留下的印記。很多人都看到過她,很多人還記得她,我們已經知道,見到過她在悲慘的境地中掙扎的人,比一個女人自己所能希望的要多出太多。我收集到了各種各樣的,關於這個傳奇女人的回憶的碎片,而且我越來越產生了一種奇妙的,也許是令人不寒而慄的感覺,她就在我身邊的某個地方。
  的確,對於蔓昂的官方來說,她確實應該是在北部的軍隊管制下繼續她的終生刑期。不過從坦達,直到芒市,所有人都語焉不詳,從來沒有人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她現在到底是在哪裡。在這個國家中並沒有什麼確定的事情。她完全可能已經死了,或者被人帶到什麼地方隱居了起來——她在政府和軍隊中都不是沒有朋友。
  但是我覺得她仍然活著,而且正在繼續承受她的苦難。如果我們所知道的關於她的傳說並非虛妄,那麼她現在仍然只能是赤裸著的,帶著她的永恆的鐵製項圈和手環足鏈。我不由自主地走上了她離開芒市後走過的,前往更北的道路。也許在這些山間道路的一側以下幾十米外的河灘上,那些半裸和全裸著的男女淘金人中,有一個就是孟虹。或者她正在那些山崖底下的巨大的露天礦坑中,背運著開採出來的含玉礦石。想到有一天我會突然地遇到那個女人,她站在我的對面,與我一直在想像中勾畫的樣子完全一樣。這種可能性幾乎使我停止呼吸。
  按照敘述,在議會閉會的晚上,部族的議員們陷入了飲酒和狂歡。更多的人參加了進來,大家都在狂歡。在那間大房子裡,唯一的女人孟虹被越來越狂熱的男人們在地下拖來拖去,在舞台的邊上,那些講台和長條板凳上,或者就是在牆角和地下,用他們的話說就是,幹得她像母貓那樣尖叫。
  我知道,楠族人是自由的山民。他們不能讓自己長久地限制在一個確定的空間裡。他們先是在學校操場上點起了篝火,以後他們出發去搜尋更多的酒和食品。
  他們也許會把女人從地下拖拽起來,說:「走,在前邊走著,我們上街去!」
  在那個時候應該就會有人出面阻攔了。她是政府的囚犯……不能離開我們的控制……
  我能想像得到,部族的土豪們正是喝了酒乾了女人,血氣上湧的時候。「把她從蔓昂弄出來是我們做的保!我們要帶她去……工作……那上邊就是那麼寫著的……民族團結……工作!……她幹下了的事,她得去賠罪……對,她得代表老孟家……政府……英國人……挨家挨戶的,磕頭去!」
  「有個部族的頭領說,她現在不是貴族了吧?她剛跟我們說她再也不干籐弄的土司了,我有錢,我買下她可以吧?」
  「他說,老子們有的是錢。他喊:阿三,過來!」
  那個頭人帶著的阿三一直背著一個竹子編的背簍,無聲無息地待在一邊。他現在走上來把竹筐放到地上,裡邊滿滿一筐的錢,居然還是英鎊。
  在場的講述者後來告訴我,他們是整片山脈和土地的所有者,他們很有錢。
  不過還是有人婉轉地提醒他說,「我們剛通過的一個法律,就是不能再買賣人口了……」
  押金吧,押金好了……反正我擱在這兒了,隨你們花吧。人我帶走了!
  省長朝少校看了一眼。他們心裡想到的是同一件事。純粹從程序上講,孟虹的確是被楠族地方領袖們聯合作保領出來的,其實是,北方當地政府現在對這個犯人並沒有什麼責任和義務。這是孟堂當時準備好的法律漏洞,現在留給別人鑽了。
  再說……誰會跟錢過不去呢。
  鄉村的人民沿著芒市的街道喧鬧地遊蕩,他們帶著從篝火裡抽出來的枝條照路,間斷地朝天上開槍,他們找到一家店舖就打開它,搬出所有帶酒精的飲料。
  他們想像自己已經獲得了民族的解放和權力,現在需要一個熱烈的慶祝。赤身的女人被推搡著走在他們中間,時常有男人把她按到路邊房屋的牆壁或者是樹幹上,讓她背靠在那上面,進入她的身體。
  我想像到,在更多的強暴之後,虹會虛弱地抱住樹幹,伏下身體去幹嘔。只是男人們一定會把她從那裡拖開,扯起她的頭發來抽她的耳光,讓她繼續跌跌撞撞地走下去。不過她最終會完全失掉抬腳拖動鐵鏈的力氣,或者是,腳鐐被走在後邊的人絆住了。她摔倒在黑暗的地下,男人們盲目地踩踏著她,踢她,直到有人拽住了她的頭髮。
  她的頭髮濃密延長,可以不用彎下腰去,就滿把地握起在手中,為了減緩頭頂上的疼痛,女人不得不用手臂把自己從地下支撐起來。後邊的人手裡本來是舉著燃燒的火把,手放低了往前一送,滿捧火焰就直接頂進了她的兩腿之間。那時候,女人的屁股會突然地朝向空中蹦跳起來。她的赤裸的皮膚在黑暗和光影中間一掠而過。
  虹沙啞地喊叫了些什麼,沒人在意,他們只是要她掙扎扭動著爬向前去,能夠跟得上他們。
  十年以後的冬天,我在芒市找到了這家小雜貨店。五十多歲的店主年青時代從南方到這裡來做生意,以後就留在了這裡。
  「他們楠人開會那次啊?那次他們鬧得很凶哦,半夜來砸我們的門……不開都不行……不過他們倒是沒有怎麼樣,就是要酒喝……那都隨他們了……我躲到邊上,後來腳邊有東西在動,看看是個女人,那就是她了。那些楠族人把她拉起來放到店裡的長凳上……」
  他低頭看了看,用腳側踢了踢凳子的腿:「就是這張條凳了,我用了很久啦。」
  我也低頭看了看。
  「我們很熟那個女人的,她以後在這裡住很久的。」
  他說。
  「其實她第一次在這裡是被印度人拖著遊街……那一次很多人……男男女女都沒有穿衣服,印度兵一路殺他們,走幾步就殺掉一個……」
  我們開店的一天到晚都開門對著大路……要做生意的嗎……路上走過的我們都會看到。她以後有一年住在軍營那邊,每天會背衣服到河邊去洗。我們後來都看慣了。再以後……也見到過幾次的,從這裡走過去……都會是跟著哪家的馬幫吧。人很髒很瘦的了,不過她那個樣子……總能認得出來的,對吧?
  你這樣的外國人一定覺得我們很奇怪吧。其實是有一點啦,那些年大家都很奇怪……打仗打壞啦。現在好點了,現在好點了。我想,我也有好幾年沒有見到她了。
  他停下來。我們默不作聲地看著眼前這條從芒市中心經過的土路。我們沒有見到那上面有不穿衣服的女人走過。只是……這裡怎麼也得算是一座城市,而且戰爭結束很多年了。
  與英國相比,在這裡的有陽光的中午,穿上呢絨裌衣就沒有什麼問題。當然早晚還會更涼些,有時候有霜。不過這只是在高原平緩的一側,在她更遠的北端,那裡的山峰會是終年積雪的。我恐怕不得不繼續往那個方向尋找下去。
  我想,在第二天的早上孟虹就被帶出了芒市,繼續往北。按照我所找到的證人們的回憶,第一個把她帶走的是松欄的桑達頭人,應該就是他在會場裡首先發難的。
  從芒市去到松場需要三天的路程。頭人和他的護衛們騎在馬上,隊伍中還有更多些的備用的馬。而唯一在地下步行的是那個女人。她的脖子上繫著粗麻繩圈,繩子的另一頭拴在她前邊那匹公馬的馬鞍一邊。她可能還被反綁著兩隻手。
  「我想……我們會把她的手捆到後邊了吧。雖然沒什麼大不了,不過我們在路上帶人都是那麼弄的。」
  「走不動?走不動打她幾下是難免的啦,在山裡,這不算什麼,不算什麼。」
  我注視著這條堆砌著亂石,雜草叢生的山間小路,孟虹十年前就是走在這上面,我想像著她與腳下的鎖鏈努力搏鬥的樣子。與在平地上不同,那串鐵環拖得那麼的長,很容易地鉤掛在植物的枝杈上,在那時候馬是不會停止的。她可能一次又一次地被拖倒到地上,然後人們才留給她時間。
  她背著手,只能在地下翻滾,用膝蓋,用腰腹甚至頭頂的支撐掙扎著爬起來。
  等到重新站起來以後,她的頭髮混亂地糾纏在身體四周,她只能盡力在風中甩開她們。
  一段時間以來,北部流傳著一個關於我的說法。人們認為有一個英國人正在這裡尋找戰爭時期遺留下來的女人,說是我願意出不少的錢,要買一個這樣的女人回英國去做奴隸……或者做老婆?雖然這聽上去很荒唐,但是確實會有人找到我,帶我去看各種各樣的女人。這最終使我遇見了陽光松欄在獨立戰爭時期曾經發生過血腥的屠殺事件。不過陽光最後住的村子,已經距離所有的事件發生地很遙遠了。只是當地村民們始終認定她是一個南方平原來的外地女人。他們大概是有自己的理由的吧。
  在最後的幾年中,陽光一直待在寨子邊上的一間草棚裡。我就是在那裡見到了她。她也是我這一生中見到的第一個被鐵鏈拴著,赤裸裸地生活在人群中間的女人。她從地下站起來迎接我,比我更加地鎮定而且坦然。
  人們提起過虹的長髮,陽光也是那樣。她的長頭髮在她的身前身後,圍繞著腰腹披散了一個大圈。她的身體是深棕色的,從乳房直到臀部都是。上邊有很多傷痕,有些地方很寬很深。不過它們大多是舊傷了。她的腳上戴著鐵鏈,而把她的人與她住的房子連接到一起的,卻是掛在她肩膀上的另一個鐵環。要走到她的身邊才能看得清楚,那個鐵圈穿透了她的皮肉,套在她左邊的鎖骨骨頭上。在那塊地方,皮和肉被撕裂以後又環繞著金屬的表面重新癒合起來,她們扭曲糾結的樣子十分可怕。環上繫著很長的鏈條,它沿著女人左乳的外側垂落到她的腳邊,再盤繞著連繫到支撐草棚的木頭柱子上。
  關於虹的事情我已經聽到很多了,光是從肩膀上那個環就可以知道,她顯然不是孟虹。我也沒法知道她是誰,因為她不會說話了,她沒有舌頭。而且她的耳朵完全聽不見。
  她待著的草棚是四面漏空的,只有一個屋頂。裡邊放著一個石臼,地上扔著一根相當粗的木頭杵子。還有幾個敞著口子的糧食口袋,裡邊盛著旱谷。
  「有好幾年了……寨裡的阿巖買她來做老婆的……從松欄大寨,還是什麼地方,原來也是誰家的奴僕吧……反正她最早肯定是外邊來的……她是平地人……」
  從長相看,確實是的,北部高原的女人嘴唇厚,鼻翼更寬闊,更粗獷些。北方人會顯得清秀清秀一些。
  「買她來的時候她就不會說話的啦,那件事可不是我們做的……」
  「開始她跟阿巖還是不錯的啦,不過跑過一次,她老公把她找回來了……後來阿巖死了,前一天還好好的,暴死的……有人說是她把阿巖殺了……」
  再後來就是這樣了。寨裡的頭人說的。把她鎖在這個地方。沒殺掉她償命已經算不錯了……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被叫做陽光這個諷刺的名字。寨裡的居民們為她找到了一件要做的事情,他們把谷子送到她這間草棚裡來,讓她舂成米了以後再帶回家去。
  把旱谷放在石臼裡,用杵桿一點一點地砸到糠和米粒分離是一件十分耗費時間和體力的事。在當地,那是每家婦女早上起來要做的頭一件事。雖然這裡是一個很小的村寨,不過要做完每一家恐怕她得是要一天忙到晚。
  實在做不完……也會打她幾下了,人都這樣,不打不上勁……還好啦,她現在學到手腳很利索的了……
  吃的?有糠啊……誰家要高興也會給她留點米,那得他們願意……一直,一直鎖在這裡?也不是了,這個大鎖,看到沒,鑰匙掛在那一頭的大樹上……常常把她放開來帶她到家裡去背谷子……再給背回去……當驢用了……她在那個時候就可以干她的事了,還可以洗個澡……
  衣服嘛,也沒有特別要她這樣……沒人給她弄吧,總要到外邊換點布什麼的回來……都是女人自己做的……她整天待在這,自己又做不成。再說了,您看看,我們這女人不是太在乎……
  他們說得對,在北部,女人們裸露上身並不是很難見到的事。事實上,就在這個寨子裡,現在圍在我們周圍看熱鬧的婦女就沒人穿上衣。
  至於性我就沒有再問了。我能想得到,村裡的男人們會公開地,或者偷偷摸摸地來找她,幹那些事幾乎是一定的了。
  她是一個全村的奴隸。她就這樣過了兩年,還是三年了。反殖民戰爭是在十年前結束的。在那期間她是從哪裡來到的北部?她是誰?她在給阿巖做老婆以前又經過了什麼,比方說,她的舌頭和聽覺……對於我,那都將是一系列令人不寒而慄的想像。不過按我所見到的,寨子裡的人們顯然並不在意。他們在意的只是如果可能,就把她賣掉,錢才是正事:「我們也不想留她,弄點谷子這個事哪家的女人都會做,只是沒人要,我們也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
  我竟然給了他們些錢,從那裡帶走了這個叫陽光的女人。
  先要費些時間解開她的鎖鏈。用鑰匙打開鎖以後,陽光的脖頸上仍然套著鐵環,上面還連著半截鏈條,那是平常讓人牽著她走的。我讓他們幫忙找把斧頭來,把它又砍短了點。可是項圈仍然取不下來,那個只能等回芒市以後再用銼刀慢慢弄了。
  還有她腳上……結果是,他們給我看了腳鐐中間的一個環,那上面鑄著一個很小的眼鏡蛇。雖然,我想那並不是真的產自印度的蛇鏈標記,但是我們確實沒有冒著風險去幫她打開。
  我們的這個隊伍裡有我的嚮導,在芒市請駐軍安排的幾個護送的士兵,還有我租的馬。現在多了陽光。帶著這樣一個女人我只能選擇返回了。我承認,在路上,我們所有的男人都干了陽光。
  作為英國人,我竟然和當地的土著居民共享了同一個女人。也許真是有點瘋狂,但是在熱帶的環境裡,我是說,在叢林濃密的植物枝葉和籐蔓中間,在溪水邊上,那卻可以顯得很合理。而陽光自己也毫不在意。在集體的淫亂之後,我幾乎是惡作劇地沒有讓她穿回衣服。我騎在馬上,看著她裸露身體,吃力地拖著腳鐐走在我的眼睛底下。她的從肩背到臀部的曲線,閃爍得讓人動情。我甚至看到了從她的下身逐漸地流淌出來的我們所有人的精液。我用這個方法想像了孟虹,想像了當時那些看守孟虹的男人們的思想。
  一直到芒市以後,我才有機會與陽光單獨相處。我早就相信她能認識字,而且也能寫字。我寫了「你叫什麼名字,哪裡人?」
  但是她凝視著那張紙條,遲疑了很久很久。最後她一筆一劃地寫了:「主人叫我陽光,我不知道我是哪裡人。我是主人的人。」
  與我的猜測相符,她的筆跡整潔清秀,那只能是經過了很好的教育以後才能得到。但是現在輪到我遲疑了。我不知道再寫些什麼。我讓人找來了一堆銼刀放在一邊,繼續在紙上寫著告訴她,她如果不想永遠戴著腳下的那條鐵鏈,她必須自己想辦法挫斷它。因為那個蛇印,在她動手的時候別人都會離開。也許弄斷了以後她會死,只是,那是她自己的選擇了。
  按照當地關於蛇鏈的傳說,弄斷以後不僅她會生病流血而死,待在幾米之內幫她的人都會死。不過就我所瞭解的,虹身上的那一整套,每一個環上都鑄有標記的鎖鏈才是真正的蛇鏈,她這個只是一種摹仿品罷了。我把這些都寫在了紙上,而且她能看懂。
  她用了幾乎兩天的時間弄開了鏈子。弄的自己手上全是血泡。但是她仍然不肯用筆寫字告訴我,關於她的更多的事。現在我只能結束這次對北部省的訪問,和陽光一起返回首都蔓昂。

B27
從夏天到冬天。孟虹輾轉在崎嶇的山路,還有各個大小不同的村邊寨口之間。
  似乎是要和她在蔓昂的那一年監禁生活做一個對比,她現在抬頭看到的總是藍天和星星。回到北部以後,她幾乎沒有再在屋頂下過過夜。如果是陰雨天氣,那就是滿身滿臉的雨點和風了。
  人生是循環往復的,或者也許,是旋轉著下降的。她被撕扯著頭髮,連踢帶打,用火把驅趕著,在男人們不斷的姦淫中穿過芒市的大路,就像是更早的那一次,她和被捕的游擊隊員們一起在芒市街頭公開示眾的重演。而現在,她又要第二次裸身赤足著走遍北部的村莊,為自己上一次在同樣情形之下所做的事悔過,或者算是……贖罪?
  在有些地方,他們只是帶著她短暫地經過,兩天或者三天,而在另一些村子裡她會待上很久。沒有什麼規律,完全只是按照部族領袖的心情而已。和兩年前相比,現在別人不需要再逼她說什麼,所以挨打也許沒那麼凶了。也許一開始人們還會想到她是孟家的人,不過這個身份會產生什麼樣的影響並不確定。籐弄過去一直很富裕,孟家也很強勢,而現在世道卻是天翻地覆了。至於那些戰爭犧牲者的親人們,所謂的復仇好像並沒有什麼意義,他們仇恨的目標也未必真的就是這個女人。這件事越來越像是一場表現狂熱人性的成人遊戲。
  一般情況,會有三四個背著槍的男人,帶著孟虹從一個村子走到另一個村子。
  一般總會是村子的一頭,在有塊空場子的地方,找棵粗點的樹把她捆上。要就踢她一腳,讓她先在那裡跪著。
  「去叫木家的,阿巖家的……出來,出來看光屁股的女人!」
  「孟家的女兒……打仗的時候印度人帶來過的……那時候人就什麼也沒穿……他們也把她揍得半死,當著大家的面……」
  那次他們把阿巖的兄弟殺掉了……
  再來一回吧再來一回……這回輪到我們自己來干了。
  對於孟虹自己,挨鞭子,挨火燙,都已經要算是日常的功課,疼得死去活來也好,傷得皮開肉綻也好,總是一個樣地忍著,受著,而已。不過對於站在她前邊的那個男人來說,這麼樣的揍一個女人,就很可能是他人生裡的第一次了。自己手裡的東西一傢伙揮下去,不是打在一堵牆上,挨上了這一下子的那團肉是個活人。她會尖叫,會掙扎,她臉上抽搐著擰成一團的痛苦表情是他在其他情況下從來沒有見到過的。
  這一回是大眾的娛樂,是在咱們自己的權力控制之下,沒有負罪感地折磨一個女人。每個人都能想一個花樣出來,而且立刻就能付諸實現。也許一開始多少還有點膽小……害羞?不過等到習慣以後,等到過了自己心裡邊的那道坎以後,這件事對大家都變得很有趣。
  咱們過年看的,中國戲裡是怎麼演的?好像說是官判了案要打人屁股。
  女的也打?
  也打。
  也脫了褲子?
  也脫吧……
  試試試試。正好這女人還不用脫就光著……走過去再踢她一腳:「趴下!」
  女人再是瘦,伏到了地下,拱起在上邊的黑黝黝的光屁股,還是圓滾滾的,軟綿綿的,鼓鼓囊囊地裹著肉。
  不光是這樣……揍壞女人要怎麼弄的?得給她那裡邊插個東西才對。
  在南亞中南亞,有在地上插根木頭,把跟野男人偷跑的女人脫光了讓她趴到那上邊,再用籐條抽的。他們就算沒有見到過,但是多少,總是有點耳聞聽說。
  這麼一想,大家都覺得挺有勁。村裡人都是種地出身,在地下刨刨,挖挖,搞出一個坑來埋進一支木頭樁子。女人的那東西是斜的,樁子也就斜著,朝前,也朝上。再把女人拖著拽著,抬起來,按進去。
  不能讓她掙出來吧?找點繩子把她的腳腕拴住,抽緊,捆上後邊的大樹,兩隻朝天的光腳丫一個在左,另外一個在右邊,分著點距離。
  把手也捆上吧,免得麻煩,不利索。
  把手也分到兩邊,隨便往地下砸進兩根小樹棍子。也用繩子捆綁好了。女人肚子裡頂著那根木頭,手腳分叉,歪過頭來臉頰緊貼著土。這麼樣子地伸張著四肢,扒開在大地上,虹覺得像是抱在了一個巨大的動物身上。她想,一個赤裸著身體,聳立起臀,陰戶裡再被深深插進一段異物的女人,是那麼的軟弱,無助,而且,茫然不知所措。
  她讓自己鬆弛下去,讓全部的身體倚靠到泥土上,安靜地等待。那東西只是一根腕子粗細的樹幹,可是它撲上女人的勁頭就像是一頭猛獸。
  女人覺得自己屁股裡外的肉朝著四面飛濺出去。眼前一片漆黑。
  屁股挨了打,人是要本能地收腿。她的腿是釘死的,自然牽扯著整個身子朝後退,肚子裡邊的木頭樁子重重地撞上前來,頂上了她的子宮頸。
  悶悶的一下,鈍痛,塞滿在整個肚子裡,像一塊鐵一樣,化不開去。
  兩個人,另外一邊還站著一個。這根棍子揮出去了另外一根又砸了下來,又是一片漆黑。外邊,一片炸開的痛,裡邊一股子悶悶的,痛。
  不知道挨了多少下。虹哭出了聲音。她用扒開的兩隻手刨著地,本來就殘破了的指甲全挖翻了,她一點也沒覺得。她現在連自己的屁股在哪裡,都不太覺得出來了。
  大家圍了一圈,看女人青紫紅腫,流淌著血水和粘液的屁股。她趴在地下一動不動。肚子下邊一大灘水,是失禁了的尿。
  不是死了吧,翻過來看看?
  翻過來以後倒是看出她沒有死。不過這時候人會知道,女人被揍過幾頓就不好看了。實際上,她的眼睛因為腫脹的臉頰而瞇縫成線,嘴唇又厚又重地翻出到外邊,上面還淌著血。被一直捆綁著的手臂和被抽打過的大小腿也會因為皮下溢滿了體液而浮腫,她們青一塊紫一塊,又粗又脹的樣子像是裝滿了水的牛皮口袋。
  光是這麼硬著打,沒勁頭的……他們誰說過,女人的奶子最怕疼……試試試試。
  用竹子削成小條,一頭削尖了。一開始人不知道輕重,抓緊了女人的一隻乳房,像錐子一樣往裡硬扎,女人嘶啞地叫了起來。正幹著的人手抖了,卡的一下別斷在肉裡了。
  來來,我來!換一個人,再扎進去一根。這一根也是一樣,也是粗,長,挑著乳房的上緣,鑽進去又穿了出來。弄來弄去的換了好幾個人,往女人兩邊的奶子裡扎進去一堆竹籤子。
  這就已經很疼了。被他們折騰著,虹已經死過去又活過來了好幾回。都是血,女人的胸脯上到處都是血。打了水來沖,等她的血止住。
  好像不是這樣的,好像是說,要細的什麼東西,捅著她的奶眼眼,女人才最是受不了……
  這聽起來真的更帶勁。苦幹要加上巧干,真是至理名言。這回是要把竹條劈成小竹絲,捏緊了女人的乳頭,往裡一點一點的試探著插,不過還是不成,捅到邊上肉裡去了,還是流了一手的血。
  說得是毛……硬的……豬毛。於是又有人去找豬毛。等他們學會以後女人受的苦就大得多了。每個人都搶著來試,怎麼能把硬的鬃毛順著女人的乳管插到乳腺裡邊去。他們不在乎時間,他們也不要女人屈服,用不著女人告訴他們什麼秘密,他們只是好玩。對於虹,沒有比這更可怕的事了,她沒有辦法讓他們停下手來。她只能喃喃地懇求他們別玩了,就是說,在空歇中間,在她還有力氣能發出點聲音的時候,不過她自己也聽不清楚她到底說了什麼,圍在她身邊的人也不在乎。
  藏在人肉裡那麼隱秘的器官,被這樣地折磨上半天,甚至整整一天,女人差不多已經完全瘋了。那樣的奇癢和刺痛,細緻入微,深到人的心尖尖裡邊,她就是想失去知覺都做不到。毛髮的末梢在她稚嫩粘稠的乳腺深處抽插磨蹭,銳利的刺激像電流一樣傳到全身的每一個角落裡去,女人呻吟著,喘著,滿臉涕淚,全身汗水,前後失禁。她掙扎著把頭拚命地往後邊的樹幹上撞,她的每一個腳趾頭都緊緊地抽到了一起。
  不是一天兩天。這一回,她在這個村子口的大樹底下已經住到了第四天。除了種的糧食特別要管收管種的那些時候,村裡的人本來就沒有什麼事,男人們從上午開始,會漸漸地在這個地方聚集起來。
  今天還玩她奶子嗎?
  整晚上被反綁在大樹底下過夜的虹,模模糊糊地看了看自己的胸口。一堆竹尖子還在裡邊紮著呢,奶子腫了也許有平常的一倍那麼大。不像軟著的空口袋了,像是兩個吹足了氣的,通紅透亮的大氣球。
  今天他們恐怕是玩不成了。她想。
  今天還揍她屁股嗎?有人問。
  換個花樣吧……等會再想想……先把她弄下來,讓老孟家的女人給大家磕頭去。
  這件事每天都要做一回,第一天是家族裡管事的讓干的,以後變成大家高興。
  正好有趕到山坡上去放養的黃牛經過,領頭的掛著個銅鈴鐺,一路清脆地響。他們給它摘下來,拴到環著女人脖子的鐵圈上。
  第一天孟虹是自己走著過去的,現在一把她從樹上解開她就癱軟到地下了。
  人們踢她,找了棍子來不輕不重地趕著,讓她勉勉強強地在地下爬。大家跟上,就是看個熱鬧。
  孟虹現在已經不成人的樣子,她全身浮腫積水,血跡斑斑,披頭散髮,可是她還能掙扎著在地下爬,拖著一身的鐵鏈,慢慢地往前爬。被狠揍了一頓的屁股,撅起來搖搖擺擺的,更是紅彤彤,亮堂堂的,刺人眼睛。
  遊戲規則是,爬到每一戶人家的門口,停下,跪好,再磕頭。有人給她編了段詞,大概是些「我是英國人的婊子,我是印度人的婊子,我是豬狗不如的女人,我不該帶印度兵到你們村裡殺人,燒房子,我該去死,求你們隨便揍我,隨便操我……」
  開始是要她大聲清楚地念出來,念到後來大家聽煩了,虹自己也被折磨得半死不活,她現在只是在嘴裡打著滾哼哼。
  只是趴下去磕頭是邊上人數著數的,少不了。一般得有個十來下子。這時候就能知道帶著銅鈴鐺的用處,銅比鐵鏈條響得好聽,叮噹地響成了一片。
  家裡的女人沒出來,男人可能會出來,靠在門邊上,跟其他人說說話,看著光身子的女人笑,看她那個怕人的大屁股,一翹一翹的,往上邊拱起來又落下去。
  也有家裡在殖民時期真死過人的,上去抽她幾個耳光,踢她幾腳。
  行了,走吧!她再趴下,爬到下一家的門口去。孩子們學著大人的樣子,跟著前前後後地跑,拿著細枝條抽,一下一下沒輕沒重的,落在她的光屁股蛋上。
  從寨子的另外一頭出去就下坡到小溪邊上了。讓她下去,讓她喝水!一路跟著的閒人們說。
  那幾年印度人抓著人了就是給他灌水,灌到肚子都大起來……女人生孩子那麼大……
  我就被他們灌過。有人說。
  怎麼弄?有人問。把她頭按下去就是……
  他們在溪轉彎的一個小潭邊上按住女人,七手八腳地把她的頭撳到水裡去。
  她在裡邊拚命地撲騰,不過男人更多力氣更大。過一陣子把她拉起來看看,讓她喘口氣,再壓下去。他們真的把她的肚子灌大起來了。放開她,讓她躺在沙灘上昏昏沉沉地咳嗽,吐。
  「行了沒,行了吧?起來,爬回去!」
  爬回去的路上流了一地的水,人一動,從鼻子裡,嘴裡都在往外淌水。眼睛裡流出來的是眼淚。光是爬著,她還能控制得住下邊,可是人會踢她,走在邊上,故意地往她拖掛下來的大肚子上踢一腳。那一下子會從肛門裡,尿道裡,往外激出水柱子來。從嘴巴鼻子裡也是一樣。她翻倒在路邊,捂著肚子在自己拉出來和吐出來的水裡邊滾上半天。
  半天才爬過了村子的一半。肚子上被踢了三四回,她也滿地下打了三四回的滾。肚子小下去點了,沒那麼沉得讓人發慌。看熱鬧的人也就覺得沒那麼好玩了。
  來來,這有個水缸,誰家的?再來,再給她灌點!
  虹已經想哀求都發不出聲音,她現在就是想哭都哭不動。他們讓她幹什麼她就幹什麼,他們讓她臉衝上,她一聲沒吭,翻過身來朝天躺好。
  伸開手!
  她伸開手臂讓他們按住,免得到時候亂動。
  木頭勺子舀起水來,不粗不細,正打在她的臉上。臉沒法按,她左右地晃,那個是人的本能,控制不住。
  灌我那回他們是用塊布……
  對對,把她鼻子嘴巴一起蒙上她就非喝進去不可了,沒法喘氣兒了……
  最難受的是從呼吸道進去的水,直接進了氣管,進了肺,她咳得,嗆得,像是要把五臟六腑全都從腔子裡給剜出去……那個撕心裂肺得苦,不是死上一回兩回能比的。
  肚子又鼓起來了,巨大的,晃晃悠悠,又有人打算踩她的肚子看擠水泡。等等,別動,昨天那些竹絲竹籤子呢,還有沒有了?
  一直在旁邊看著,沒動手的,這時候想出了一個新花樣:把她撒尿的地方給堵住。
  男人們跟她相處好幾天了,頭一兩天裡親自幹過她的也有好幾個,現在他們撥弄起她的屄來已經不會臉紅也不會手頭不穩。把腿往兩邊拉開以後,兩腿中間又是水又是泥的,也用一瓢水澆下去沖乾淨了。再把她的陰唇也扒開。幾個粗大的手指頭按進去摸索著,虹在底下不由得哆嗦。
  「是這個。就是這個眼……」
  壓著別鬆開,手往邊上去點,讓我能看得見……」
  「軟和阿,糯阿,黏黏的……」
  摸著的人說。
  後一個人是拿著竹釘子的:「大家按結實了啊,我這一進去她肯定動換……」
  女人從地面上反弓起背脊骨,嘶啞地狂叫起來。跟著就是,滿嘴裡往外噴水。
  脹大的,水淋淋的肚子,一直撞到了上邊湊過來的,一堆男人的臉。
  她的整個下身大張在大家的眼睛前邊,給滿肚子的水撐的,也是一樣的又鼓又漲,一片一片翻開來的肉唇底下,軟薄的皮膜繃得像是個水泡泡,可就是,一點點的水也憋不出來。
  小竹籤子是有毛刺的,進去以後,竹絲竹縷的,全都穿進了女人一整條尿路的細膜嫩肉裡邊。她肚子裡的水,肯定是在擠著它,擠壓得它露在尿道外邊的一小半,一聳一聳地跳。
  別踢,別踢。一踢都從嗓子裡冒出來了。讓她慢慢尿,就得讓她慢慢尿……
  行了,再爬,爬回你住的大樹底下去!
  嘿嘿,嘿嘿,看看她今天晚上怎麼過。
  就是孟虹自己都不知道她那個晚上是怎麼過的。事情會在後半夜開始。肚子裡的水越來越往下走,積攢到最底下以後,越積越多了,可就是出不去。
  為了不讓她能用得上手,兩隻手是給背過去捆上的。再找了什麼時候村裡留下的,一長段系大象用的粗鐵鏈子,一頭鎖住女人的鐵項圈,粗鐵鏈的另外一頭就繞在大樹根子上。她開始是靠著大樹側身坐著的,那時候屁股還疼,不敢讓下邊挨地。她斜著靠在大樹樹幹上,想,千萬別尿,千萬不能讓自己尿出來。可是那麼些水裝著,不尿怎麼能出得去呢?到最後她控制不住自己的。
  小水滴一點一點地,貼著竹子刺和尿路的邊邊上擠了下去。擠出去以後一半變成了血。就是等它們走完得這一路,女人蹬著兩條光腿,在粗樹皮上磨蹭著自己的肋骨……她不知道該怎麼樣安排自己,能讓尿尿這件事不那麼擠,不那麼憋得讓人發慌,不是那麼的疼。
  她忍到一半就根本坐不住了,要站起來,更是全身疼到發軟。她蹲一會,分開腿,還是不行,再合攏上腿。她把她們並到一起,交叉起來,壓住自己的肚子……就算是拉不出來,能把水水憋回去……也成啊。她往前邊跪下了,咬著牙,低下頭去,看著自己的兩條腿上,滲出來一滴了,再滲出來一滴,一滴一滴的順著肉往地下淌。
  她反背著手,只能依靠腰的力量,朝著前邊俯下身體,把自己在地下折成一道拱橋的樣子。女人用額頭在泥土裡磨著,蹭著,一身上下的大汗淋漓。再往下她就翻到一邊,在地上打起滾來了。她拖帶著一身前後的鐵鏈子,在泥土裡滾過來,又滾過去……到了那時她已經顧不了胸脯,也顧不上屁股了。身體衝下的時候,乳房裡的竹籤子在肉裡憋得她兩眼發黑,可就這個也比小肚子裡憋不出來的水要好。
  劇痛使她的膀胱、尿道、一直到尿路口上,所有的神經和肉,全都痙攣起來,他們抽搐著縮成了緊緊的,緊緊的,一個小團團。她絕望地扭動著自己的髖骨,想把她們搖晃的,寬鬆一點點。怎麼還不完呢……怎麼還完不了啊……我還要滾上多久……虹在地下漫無目的地翻滾著,爬著,她哭叫著問| :還要多久啊?
  你們別弄村口那個女人了。昨天後半夜她一直叫啊叫的,像一頭狼一樣,嚇人的哦。住在寨子靠邊的人說。不過就是沒人抱怨,虹也不能再讓人開心了。她在第二天一直昏迷著沒有醒過來,還發起了高燒。
  真要死人了,挖個坑,把她埋了吧?
  別亂搞,人家是國家的犯人,國家還要把她關回去呢。
  結果是,帶她來的那幾個部族武裝的漢子,把她擱到馬背上搭著送回了芒市。
  虹在被扔到軍營的時候,就像是一塊開始發臭的肉,身上身下都已經發炎化膿了。
  跟在殖民時期一樣,軍醫被找來解決這個問題。他們做了個小的切口從尿道中取出了那些竹子。當時的抗生素還是價格昂貴的進口藥品,孟虹在盤尼西林之類的藥物幫助下恢復了過來。另一方面,孟虹在反殖民戰爭時期,被德敢找來的印度巫師用藥水浸泡過身體以後,除了不能再接觸麻布纖維以外,一個附加的變化似乎是,她的傷處不那麼容易發生感染了。對於孟虹這個終日被打得皮開肉綻的女人來說,這是個好的改變,還是一種更壞的遭遇,就只有見仁見智了。
  在女人能夠起身下地,直到她被下一個部族帶到山上去之前,她能待的地方還是印度人俘虜們的營地。比起村寨裡胡鬧的村民們,營地的看守已經可以算還講些道理,在一開始虹沒有太恢復的時候,他們還讓她和幾個印度女人們一起,幹點做飯送飯的事。這當然要比拖石頭滾子輕鬆多了。等到虹略略好轉,又被送上工地以後,下一回進山的時間也就快到了。
  又是不知道會有多少時間的,不知道什麼樣的折磨在等著她。這樣地想著,即使對於孟虹這樣經受了幾乎所有酷刑的女人,也會兩腳發軟,覺得全身冰涼。
  未知的事更加可怕。當她拖著沉重疲倦的步子,慢慢走向營門口的時候,她幾次回過頭去,看看留在後邊的,那一堆赤裸著大半個棕色身體的印度男人。虹甚至有了一點點出門離家的錯覺。她想,和游村示眾比起來,拉石磙修路更像是一種正常的日子了。
  直到最後,瑞瑞瑪家找到了她,把她帶到了遙遠的薩節因。經過了幾天幾夜同樣的虐待折磨以後,瑪讓她留在鹽田,她在那裡和男人五甘一起,開始過上一種同樣奇特,但是多少安定了些的生活。另一件對於虹無比重要的事情是,她在薩節因重新見到了她的分離了快兩年的兒子。
  在龍翔為虹帶孩子的那個婦女蔓是薩節因人,戰亂結束的時候她逃離龍翔,和同樣滯留在坦達的鄉親們經過長途跋涉,回到家鄉。他們家原來是瑪家的農奴,現在的情況仍然沒有多少變化。

A28
伐木工人們回到他們的木排那邊去了。在鹽井村的那個冬天的晚上,孟虹和瑞瑞瑪坐在芒河的邊上。山風呼嘯著掠過河谷。溫度下降得很快。
  兩個女人,一個包裹在鑲嵌著毛皮的棉布袍子裡,穿著牛皮靴,另外一個,蓬頭垢面,袒胸露乳,她毫不在意地在身體前邊大敞開兩條腿,翹著光腳的腳趾頭尖。四年前,她們一起與英國人浴血奮戰,情同姐妹,在剛剛過完的這一年裡,她把她折磨得死去活來。現在她們有新的問題需要解決了,她們仍然可以平靜地並肩而坐。
  首先是陳春和連盈水的民族陣線,他們堅持團結政府應該對北部執行土地改革。一個現實的原因是,民陣的武裝部隊中有大量出自北部高原楠族的官兵。他們在親身參與的那場戰爭中是獲勝的一方,但是他們的家鄉卻仍然處在氏族頭領的統治之下。雖然,像夏瑞瑞瑪這樣的氏族領袖,在獨立運動中大多也站在民族陣線一邊,但是貴族永遠只是少數。更多的,曾經出生入死的戰士們現在發現,自己甚至已經無家可歸。一個民陣的楠族軍官如果回到北部高原的家中,至少在理論上,他有可能仍然土司頭人的家奴。在身份問題之外,更現實的需求是安身立命的生存基礎,他們仍然既沒有田地也沒有山林,在回到家鄉以後只能成為僱傭勞動者。
  民陣的領導者不能不考慮他們的要求。聯合政府現在提出要在北部民族地區進行土地改革,為所有勞動者分配土地。但是氏族領袖們當然不願意接受這樣的變化。
  在芒市召集的北部省議會和蔓昂政府沒能達成一致。與此同時,那些已經返回家中的軍人們與家鄉部族權力的衝突卻時有發生。而且,由於他們與民陣軍隊千絲萬縷的聯繫,在芒市的駐軍也開始零星地捲入了衝突之中。雙方的敵意是逐步累積起來的,一次偶然的事件會成為引發另外一連串事件的原因。在一系列流血事件之後,氏族領袖們正在策劃叛亂的傳聞開始四處傳播。接下去,政府軍隊在省議會召集會議的時候突然包圍會場,扣留了全體代表。蔓昂政府要求他們簽署放棄土地權利的文件。
  瑞瑞瑪沒有參加會議,被扣在芒市的是她丈夫。反殖民戰爭後期,瑪離開龍翔在坦達治傷。女人在傷痛中總是有些脆弱。她愛上了當地醫院裡一位從蔓昂來的年輕醫生,並且嫁給了他。
  她的醫生跟她回到了薩節因。瑞瑞瑪主持部族事務以後,她的丈夫為她處理部族與外界的聯繫。遭到關押的大多數首領們不得不接受了政府的條件,同意放棄世襲權利。政府派出軍隊把他們送回山寨,領主們被要求在軍隊的監視下,立即為村民分配土地。
  薩節因的瑞瑞瑪拒絕了政府的要求,瑪的丈夫不是部族領袖,他也沒有交出部族土地的權力。另一個現實的原因是,薩節因地處高原最遠的一端,當地人對於反殖民運動的參與程度相對較小,那一帶也不是主要地依靠農業為生,因此居民們對於土地的要求並不是非常的強烈。
  北方省的反應是直接派了一支軍隊前往薩節因,瑞瑞瑪的部族武裝在山路上伏擊了他們。作為一個女人,瑪的想法有些天真,她希望能夠抓住幾個對方的軍官,可以當做與政府談判的籌碼,把她的丈夫換回來。這樣的計劃當然沒能實現。
  戰鬥的雙方都有傷亡,但是瑪的部族武裝沒有足夠的力量與正規部隊抗衡,他們很快就潰散了。薩節因被政府軍隊佔領,瑪躲進了更偏遠的山村。
  「可是……這些跟我還有什麼關係呢……」
  孟虹輕輕地說。
  夏瑞瑞瑪也不知道。
  孟虹指揮過軍隊,打過仗,而且打贏了。瑪要虹幫她帶領部族武裝再打一仗……雖然她自己也知道這很荒唐。也許她只是想找人說話,想讓虹幫著想想主意,也許在下意識裡,瑪一直是把虹當姐姐看的。而且她的父母都死了。現在除了孟虹,她也不知道還有誰可以找。
  「我的祖先的土地,我一定要守住。要不我就死。」
  她說:「我要死,我不能讓別人活著。」
  「虹姐,你要幫我,把我的男人救出來,我就放你走,讓你帶你的孩子一起走,我說到做到。要不我就讓他死。」
  這幾乎像是在賭氣了。可是虹沒法不認真對待。她想了一陣。最後問:「瑪,你還記得老虎洞嗎?」
  第一,打仗是一種專業技能。第二,打仗跟幹活一樣需要湊手的工具。不是找一群農民,帶上幾把大刀片就能把帝國主義趕出山外邊去的。所以虹就是在往這兩個方面想。她先是想到,反殖戰爭時期民陣在薩節因埋藏過一批武器,而且就是找瑞瑞瑪幫的忙。後來在被捕以後,不管是她自己,還是瑪,當然都對英國人提到過這件事。但是薩節因太遠,山也太高。虹記得,政府軍隊帶她來掃蕩的那一次是很迅速的行動,撤退得也快。並沒有在周邊山區搜尋埋藏的武器。而且在那以後瑪被帶到了龍翔,民陣的人也未必能再找著地方。這樣的話,那些東西應該還在原處。虹要瑪先讓人去找一找。
  虹自己去找能幹打仗這件活兒的人。她從瑞瑞瑪部族中挑選了十幾個參加過獨立戰爭的退役戰士,組織了一支看起來像是運送山貨進城的馬幫。只不過馬背上駝著的大竹筐裡邊,裝的都是用來殺人的器具。瑪在老虎洞找到了當年民運的埋藏,有上百支步槍,兩挺機槍,甚至還有一門80口徑的迫擊炮,這在北部已經可以算得上很重型的武器了。
  他們趕著馬,走了七八天的山路才進入芒河盆地。沿路還要注意繞過政府軍隊佔據的地方。他們要去的目的地,是從芒市延伸出來的那條新公路的盡頭,他們要找到那些正在修路的印度人。
  不過他們在接近籐弄的時候發現,因為部族戰爭的原因,修路工程已經暫停。
  俘虜們撤回到了距離芒市最近的一個營地裡,從那裡到芒市只有幾公里的路程了。
  不過這對於當時的孟虹來說,倒得算是一件好事。
  虹在傍晚的時候走上公路,有幾個瑞瑞瑪部族男人跟著她,看上去好像是在押送她的樣子。在前邊一年多的時間裡這樣的情景已經發生過許多次,所以算不上一件很特別的事。只是,這一次虹與他們分別的時間稍長了一點而已。
  虹是在公路另一側,稍遠一點地方的叢林裡過的夜。他們在那裡躲避開路人。
  中午她還特地在芒河邊上洗了個澡,漱了口。在離開薩節因的時候虹向瑞瑞瑪要了一塊進口的香肥皂,一管牙膏。這就是她全部的武器了。當然,還有她自己的赤條條的身體。她朝下打量自己的胸脯和腿,那上面佈滿的纍纍傷痕當然是消除不掉了,但是她們現在顯得結實,乾淨,滑膩,而且有光澤。對於那些一直在荒野中的戰俘營裡呆著的男人來說。夠用了。
  二十幾個士兵的營房在鐵絲網圍欄的大門外邊,看上去還是原來那些人,他們認識虹。
  「姐姐又回來了……姐姐這回有點不一樣啊……」
  這一回看起來有點神氣的樣子,還帶著香氣。不像過去,差不多每一回都是半死不活的,血肉模糊的給送進來的。
  這回帶女犯人去的是女犯的姐妹家……她對女犯人很好的……虹說。她盯了一眼接到報告從裡邊走出來的罕少尉,她後來知道這個帶隊的指揮官叫罕了。她看到罕的喉結上下活動了一下,他說,你,過來,我有話要問。
  虹穿過士兵們走過去,跟著他進了屋子。他有一間單獨的臥室,也許也算是辦公室吧。沒人有異議。當官的先做是他當然的權力。
  虹花了很多時間和罕做事。虹這幾年裡見到過的男人太多太多,她又是個很聰明的女人。她後來發現,她能夠控制住男人做那件事的時間了。說起來有些奇妙,有些特別,但是她能感覺得出來,他們就要射出來的跡象。然後她可以不動聲色地停止他。那需要她依靠自己的手幫助,除了她把自己的身體放慢些,放平緩些之外,用手探下去按在他的根子上,有個什麼地方……是只有憑著感覺才能夠找得著的。不過,試的次數多了,她確實能夠知道該在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也知道該用上多少力氣。然後她稍微帶著點笑容,看著他在她的身體裡外拚命地掙扎……像一條被網打上來的活魚一樣,連蹦帶跳,可就是逃不出來。
  她想,他的感覺就會像是真的做過了一次似得吧。
  可是那個男人沒有真的出來。所以一陣子勁頭過去以後,他還是能再硬起來,還能繼續做下去。他自己可能還覺得今天真是了不起呢,虹嘲諷地想到。虹能夠繼續控制住他,要是虹願意,她能讓他拼著命的白干一個晚上,要是這貨真有那麼大勁頭的話。
  就靠這一手,我準能當個很好很好的妓女了,虹現在這樣地想著,平靜冷淡,一點也不帶恥辱感,她就像是在問一個一斤旱谷該賣多少錢的實際問題。其實她在薩節因的森林裡幹的就是這一行了,用自己的屄,換土豆吃。這該叫個什麼呢?
  一般都是該叫下賤吧。
  她仰面朝天躺在罕的帆布床上,罕壓在她的身體上,一直在激烈地動作。他像是第三次得到了高潮……還是一樣,突然地就停住了。他已經叫喊過了,全身哆嗦,熱血上湧……可是雨點好像就是沒有能下得出來。這一回他已經是準備好了要射出來,可是女人的手拂過了他的肚子,突然的潮水就漫過去了,散得雲淡風輕。老子收放自如的功夫,已經那麼得了不起了?他自己在心裡想。
  不過好像又不是那麼回事。他有點困惑,又覺得很好,很不錯。至少他還能繼續幹下去。
  一直到下半夜虹才放過了他,讓他憋了大半個晚上的精神勁頭,痛痛快快地發洩在了自己的身體裡邊。這個可憐的男人從她的身體上翻滾下去,幾乎是立刻就響起了粗重的呼嚕聲。虹輕手輕腳地,把腳鐐手環之類的鐵鏈子從他的身體底下拽出來。不過就是不那麼小心,他大概也不會醒了。
  連走了幾天的山路,被人干了大半個晚上。虹自己也很累,但是她得忍著。
  她怕自己一躺下就睡過去了。她爬下床,在地下面對著罕跪端正了,等著天亮。
  就算要睡,也就那麼跪著打個盹吧。
  很多個鐘點。她眼睜睜地看著天色一點一點地亮了起來,看著眼睛前邊的男人開始翻身,睡得淺了,嘴裡還嘀嘀咕咕的。到了也許已經是第二天中午的時候,罕突然睜開了眼睛。他先呆呆地看了一陣子天花板,然後突然就轉向到她的身體上邊。他很可能抬腿就會踢到自己的胸脯上來的,或者爬起來抽她的臉。畢竟她是個囚犯,沒有被鎖上,捆上,要不就是有人看著管著,是不該讓她這麼在軍人的住房裡過夜的。
  不過罕沒有發作,他只是朝她看了一會兒,說,出去吧,到隔壁去,弟兄們等著呢。
  虹用那天剩下的時間打發掉了看守的士兵們。對付他們當然不用那麼費勁了。
  再往後才把她帶進營地裡邊去。一百多個印度男人,就是一個人十分鐘,一刻不停的做,也得要用上一天一夜吧。
  現在的戰俘營裡,到晚上,木房的門還是上鎖的,不過白天不用去工地了。
  印度人們整個白天都在營地裡邊四處閒逛。除了不能走出大門之外,一切都很好,自由而且懶散。他們拉扯著虹在空場子上到處尋找地方,空木頭箱子堆上,石頭磙子旁邊,或者就是沙土地下,一次又一次地,跟她幹得沒完沒了。她周圍全是赤條條的男人,大家都興致十足。監禁的生活太無聊了,這就算是個難得的節日。
  很久以後,虹才找著了她想找的那個男人。
  李上校是戰後被扣留下的印度戰俘中軍銜最高的軍官。人們對他也還算客氣。
  他可以不去工地修路,一直在俘虜營中和那幾個印度女人一起燒飯。他也一直穿著一套還算乾淨的軍裝……不過拖著拖鞋。虹跨騎在他的小肚子上,抬起身體又落下去,他那東西在她的身體裡邊哆哆嗦嗦的,不算軟也不怎麼硬實。虹偏到一邊坐到地下,用指尖撓他的睪丸,又俯下身去舔了舔他。
  這是在2號房的一頭,大家已經玩過了勁,都散開了。邊上沒有人。虹的腰酸得像灌滿了醋,陰道腫脹刺痛,嘴唇舌尖發麻。可是她得盡快地勾引上他。女人右手的虎口環在上校生殖器的頂頭上,輕輕摩挲著,突然問他:你想回家嗎?
  虹還記得些英語。虹也會山西邊的朗族方言。而朗族話跟相鄰的印度邦的地方話互相能聽懂。女人說,你知道我過去是幹什麼的。我現在在幫一個楠族的部落做事。我們負責解決掉看守士兵,我們給武器。你只要把你的人組織起來,讓他們聽你的。
  我知道印度人聽當官的話。虹說,你是他們最大的官了。事情完了以後我給你們帶路,我熟悉這塊地方,我帶你們回家。
  虹計劃好的再下一步是再見一回罕,她知道罕不會忘了她。他那麼年輕力壯,到第三天上他就得再來找她。虹收拾起全部的精神,讓他又一次在自己的肚子裡鬧騰得翻天覆地,死去活來。等他睡著了以後虹去看了看他的桌子。比想像的還要容易,他的手槍就在抽屜裡放著。虹把子彈上了膛,把槍握在手裡邊。
  「醒醒了,罕,醒醒。」
  干的太累了,叫都叫不醒了。虹苦笑著想。她重重地拍他的臉:「打仗了!」
  罕畢竟是帶兵打過仗的人。他在睜開眼睛的同時就已經覺得事情有些不對頭。
  然後他就看到了在他臉以上一英尺遠的槍口,再往上,是一幅女人赤條條的光胸脯。
  那個暗黑泛光的金屬洞口透露著殺氣,和虹的寬大鬆弛,正像門簾一樣搖搖擺擺著的乳房,形成了怪異的對比。女人就站在他的床邊,兩條精赤的大腿上面,熱滾滾的肉緊貼著他的肋骨。睡過去之前他的雞巴還夾在她們倆中間痛痛快快地倒騰呢,再一睜眼事情就變成了這樣……不過現在可不能亂來了。
  他張開嘴有點結巴,他說,虹……虹……虹姐……
  女人說你別怕,你要聽話我不殺你。我帶了人來的,他們一直等在外邊。你只要帶我出去,把崗樓上的人叫下來就行。要是你做得好,事情順利,完了以後我們給你錢,放你走。
  我說話算話。還有,我現在用槍還很準,我在薩節因上邊剛試過。虹說。
  他們兩個一先一後走出門去,虹在後邊,右手垂在身側提著槍,再加上腕子繫著的鐵鏈,感覺沉甸甸的。她還當心地用身體遮掩著一點。現在要出槍的話,肯定是比當年重得多了,不過她相信自己還是能打中前邊那麼大的一個活人。
  在關押俘虜們的鐵絲圍欄的大門外,一邊有三間並排的平房,兩間住著士兵,另一間就是罕的單間。平房對面用原木搭了一個五六米高的哨樓。那裡從早到晚一直有人值班,還放著一挺機槍。罕對上面喊,換崗了,下來吧。
  下來干女人的屄,他說,老子剛幹完,換弟兄們玩玩。
  只要他們離開制高點和那挺機槍就行。他們下到地面上就看到了虹手裡的槍,沒有人打算反抗。瑞瑞瑪家的趕馬人這幾天一直露宿在公路對面,他們看上去只是一隊運輸的馬幫,並不引人注意。按照約定,他們在這天晚上潛行到了營地附近,現在這些老游擊隊員衝進營房,控制住了睡夢中的士兵們。再以後,就是打開集中營,把印度俘虜們集合起來,編隊,給他們分發了武器。雖然虹從來沒有認真看待過這些印度人的戰鬥力,但是他們至少不用從頭學著怎麼往前開槍吧。
  他們裡邊還有當過班長的,排長連長的。這樣就能省下大家很多事了。
  他們要盡快趕到芒市。孟虹在弄她腳底下的鏈子,她找了些布條把它們繫起來掛到腰上,這樣比讓它們一直拖在後邊要輕快不少。光靠腳腕在地下拖拽著鐵鏈子走路,先不提它的這份重量,那個磨磨蹭蹭的勁就很煩人,而且還一直嘩啦啦的響。
  為了不走漏消息,這支隊伍帶上了政府軍隊的俘虜,虹和罕少尉走在一起。
  有人給他們牽了馬來,不過孟虹沒有要。她要用上這些時間問問罕,盡可能地從他那裡知道更多芒市的駐軍情況。要不然,這場仗該怎麼打呢?
  A29對於芒市居民而言,大路上過往的馬幫從來就是他們日常生活的組成部分。
  在晴朗的白天,馬店的老闆望向大路盡頭,從那裡飛揚起的塵土總是一個提示,說明了有一樁新的生意正在漸漸走近。而在晚上,則是黑暗的深處傳過來的踏踏馬蹄,還有偶爾亮起的,趕馬人們點煙的光亮。
  芒市的學校在當年英國殖民者聚居區的最外側。運氣不佳的氏族首領兼北部省議會議員們被政府軍隊監禁在這裡。這些堅持不肯執行土地改革的土著領袖,再加上一些他們到芒市開會帶來的隨從,還有二十多人,分開住在學校教學樓樓下的兩間教室裡。瑞瑞瑪的丈夫也在其中。
  在學校的門口,另有一座原先教職人員居住使用的小樓,現在這裡住著十幾個看管囚徒的政府軍士兵。
  現在是晚上。在學校大門邊放哨的士兵聽到了石子路的遠處響起了清晰的馬蹄聲音。他當然沒有把這當做一件重要的事。因為各種的原因,鄉民的運輸馬隊在山道上耽誤了時間,常常是需要漏夜趕路的,有時直到半夜才能到點歇息。差了幾個小時的路程,總是要再花上點時間和氣力,直接進城比較合算。
  哨兵等了一陣。他現在看到了排成一隊的馬和人。因為他自己可能是這個深夜中唯一醒著的人了,趕馬人們衝他友好地呲牙微笑,打著招呼。有一個鄉民拉著自己的馬朝向他走了過來。
  他說,馬腿瘸了,不知道是不是扎進東西了。他把馬的韁繩繞在學校圍牆邊的樹幹上,圍牆裡邊就是兵們住的房子。
  他轉過身來說,大哥,有火嗎,火柴過河的時候打潮了。
  兵低頭去摸口袋,再抬頭的時候見到的是那人的手槍槍口。那人說,想活就別出聲。跟我走,快!
  其實不用他自己邁腿,他覺得自己被另外的人從兩邊夾住,幾乎把他抬離開了地面。他只是看到自己正迅速向前移動,他似乎還注意到,小街上在一瞬間已經變得空無一人,剛才的馬隊好像只是一個倏忽即逝的幻影。沿著圍牆繞過了拐角,他被人按到地下,緊跟著,就是身後轟然響起的一聲巨大的爆炸。他感到從空氣到地面都在劇烈地震動,腦袋裡嗡嗡地響成了一片。
  他頭暈目眩地從地上坐起來,不過兩腿軟綿綿的,好像是連站直身體的力氣都沒剩下。他沿著校牆的邊緣望上去,該是他住的那座小樓的地方空蕩蕩的。那裡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一片異乎尋常的寂靜。近處的一戶人家中響起了一聲孩子的哭聲。再以後,芒市的另外一側,城邊的什麼地方,突然爆發出了持續不斷的槍炮聲音。
  修路是要用到炸藥的。出發前虹讓他們帶上了工地裡貯存的炸藥。一匹馬馱著的一百斤TNT足夠徹底摧毀那座磚石結構的兩層小樓,那地方現在只剩下一片瓦礫廢墟,看不到有人活著的樣子了。瑞瑞瑪部族的趕馬人們正迅速地衝進校園,從教學樓那邊放出被監禁的部族頭領們。
  其中該會有瑪的男人吧?但願他沒事。虹看著他們想。怎麼集中起來這些人,怎麼護送他們回家,這些事情就都留給瑞瑞瑪家的人去安排了。不過他們都是些地頭蛇,只要能逃出監禁,隨便怎麼樣都能找著解決自己的辦法。不用為他們太操心的。
  虹手裡一直提著罕的手槍。握緊了槍柄的手掌開始變得乾燥起來。這是在冬天,她開始覺得冷。前邊一段一直急著趕路,過後的那幾天裡邊,是一直躺在男人的身體底下讓人干。而且還緊張,不停地想……現在事情算做完了。她鬆弛了下來。
  虹現在是站在街道斜對面一間民房的窗戶邊上,這裡就算是被臨時徵用的她的指揮部了。她注視著正在按照自己的命令行動的戰士們。到現在為止,一切進展順利。從印度俘虜營出來以後,虹就一直帶著罕的手槍,女人身上光溜溜的,沒地方安置這件器具,她就只好把皮槍套也背上了。皮革帶子斜過女人兩個赤裸的乳房之間,把槍套懸吊在虹的光屁股邊上。這看上去當然很古怪,不過她一直就是這樣了,有什麼大關係呢?
  從很久以前就是,每到指揮戰鬥的時候,虹總是習慣在手裡握上一件武器。
  雖然未必是真要派得上什麼用場,這只是一種習慣,一種態度,甚或只是在緊張激烈的環境中,一件用來鎮定自己心情的玩具。這具沉重光潔的鋼鐵機器,給人產生一種能夠控制局面的寬慰感。
  虹現在的感覺就是這樣。她所參加過的最後一次戰鬥,算起來大概也已經是在五年以前。那時她還是個剛出校門的小女學生,就要試著指揮成百上千的男人去殺死另外更多的男人,或者也有可能,是指揮他們去被人殺死。那樣的心理壓力幾乎無以言傳,但是她最終堅持了下來。
  一個手中握槍的女孩就不再需要總是為黑夜,叢林,還有居心叵測的男人們擔驚受怕。雖然女孩總是柔弱,膽怯的一方,她們總是依靠智慧而不是體力去贏得勝利。但是有了槍就不一樣了。當年的女學生孟虹幾乎是在學習指揮戰爭的同時,才學會了使用手槍殺人,以後在她的心理上就習慣性地把這兩件事聯繫在一起了。
  五年得算是一個很長的時間嗎?也許更重要的,並不是時間本身的長短,而是這些時間的內容。那是一個女人作為叛徒,罪犯,奴隸,也許還有娼妓所生活過的五年。在這樣的五年之後,她竟然又在打仗了。只是那麼驚天動地的銳利一擊,她就做到了需要她做的事。虹不必特別提醒自己去留意她赤露的身體,還有鎖鏈,這些東西在前邊的五年中一直陪伴著她,已經就是她不能分離的一個組成部分。一個赤裸的女人在這樣的情況下仍然可以殺人,也可以指揮更多的男人去殺人。
  雖然和過去的輝煌相比,這只是一場很小的,當年只是她的一個排長就可以指揮的行動。不過與那時相同的是,至少手槍又掌握在了她的手中。過去那些成百上千的殺人遊戲已經被做完了,結束了。虹不爭氣地想到的,卻是她這麼些年來一直赤裸在男人中間,忍受著幾乎從不停歇的姦污和折磨,鞭打烙燙,針扎刀割……在那些忍無可忍的時候,她真的不是沒有想到過自己原來用的那把德國手槍的。
  虹抬起手來看著現在這支罕的槍,這是一件蘇聯的產品,做工粗獷,但是結實耐用。她用另一隻手撫摸過槍身暗黑色的平面。有這東西又怎麼樣呢?虹悄悄地歎了一口氣。她肯定不能就這麼抬起手來,朝她身邊的印度上校李和罕少尉各開上一槍。說起來他們都已經幹過她不知道多少回,夠得上很多次的強姦罪名了。
  她也未必能帶著它回去瑞瑞瑪的家裡。雖然瑪是答應了只要能救出瑪的丈夫,就放她和她的兒子自由。可是事情並不會那麼簡單,再以後她又該怎麼辦呢?說到底,一件武器確實可以殺掉某一個,或者好幾個強姦自己的人,但是遠遠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更多的事情,只能是繼續聽天由命吧。
  城外的槍聲越來越激烈了。城中的有些地方升騰起了火光。印度上校李和政府軍隊的罕少尉站在一邊,看著這個他們曾經以為非常熟悉的女人。他們熟悉的不僅僅是她的臉,她的腿和腳,他們也非常地熟悉她的赤裸的胸脯和陰戶,他們甚至熟悉她的陰道收縮起來的節律和力量。她一直是那麼地聽話,順從,隨時都準備著跪到地下舔他們的腳,她在挨揍的時候滿地打滾,哭喊求饒的聲音聽起來也很尖銳響亮。而現在,幾乎只是一轉眼的工夫,這個赤條條的女人就計劃周全,鎮定自若地殺掉了十幾個武裝士兵,他們都還沒有來得及從夢中清醒過來。
  這讓兩個男人不寒而慄。
  女人赤裸的輪廓線被遠方的火焰映出了金紅色的光暈。她的脖頸纖細,肩膀結實,而乳房寬厚。只有人的袒露的皮膚才會在夜中這樣地閃爍光線。那個時候,兩個男人的心中也許是有慾望的,只是他們現在當然沒有可能命令這個女犯人跪下去吸吮他們的生殖器了。他們心懷叵測地互相對望了一眼,各自看出了對方眼睛深處的恐懼。她會乾脆地轉過身來朝我們各開上一槍嗎?
  芒市城門一側的郊外還有另一場戰鬥。芒市的政府駐軍近期出動了不少力量在高原上活動,留守省城的還有一個連一百多號人。聯合政府繼承了民陣軍隊的親民傳統,他們沒有佔用城中的民房,而是把營地建在城門外的山坡上,同樣是用原木搭造起來的木製大房子,還有高架上的崗樓。在幾道鐵絲網的包圍圈後邊堆砌了大量的沙包作為防衛,沙包牆後挖有塹壕。
  按照事先計劃,虹的印度軍隊繞過芒市佔領了城門,他們被命令在聽到小城另一頭的巨大爆炸聲響後向駐軍營地集火射擊。他們現在可是有炮兵的。雖然印度人從來就不怎麼能瞄準地方,但是他們有炮手,至少知道該從迫擊炮口的前邊往下擱進炮彈。然後砰的一聲,那東西只要往前飛出去,能掉到鐵絲網圈子裡就成了。
  這就已經足夠給對方造成恐懼和混亂,因為戰爭已經結束了好幾年,士兵們現在準備對付的是使用步槍甚至獵槍的部族武裝,他們根本就沒有想到過還需要跟炮兵作對。再加上印度一方的兩挺機槍掃射起來也十分熱鬧。政府駐軍的指揮官完全不知道外邊究竟發生了什麼,又是面臨夜戰,他們只能決定固守,堅持到天亮再做打算。
  而這正是虹希望達到的目的,只是讓他們不要在聽到學校這邊的動靜以後,出動部隊增援來添亂就好。學校這邊的解救行動結束以後,虹讓李打了兩發信號彈。事先的指示是,阻截軍營那邊的印度人見到信號以後撤出戰鬥,在芒市城邊的一個小山頭上集合,連夜向西,走上回印度的道路。
  虹給他們安排了兩位瑞瑞瑪部族的嚮導,至於他們到時候能不能及時撤退,又究竟能不能正確地在暗夜裡找到匯合地點,虹就不打算管那麼多了。她只要能把李上校帶出去,就已經算是很對得起他們。
  出發前,虹放走了隨隊帶來的那些看守印度俘虜營的政府軍隊士兵。對於罕,虹和瑞瑞瑪的趕馬人們說話算數,送給他一匹馱著兩個小竹簍的騾子。那兩個竹簍子裡邊,各裝了一小半筐沉甸甸的金砂。
  在這一夜就要結束的時候,虹從芒市帶走了七八十個印度人。晚上的這場阻擊戰沒有發生多少傷亡,因此更多的印度戰俘應該是在夜裡走散了。他們當然將要面對著一個很壞的壞運氣。在這場傳奇式的夜中突襲過去之後,當地的駐軍和居民們非常投入地參加到一場獵捕印度佬的遊戲中去。人們到處搜尋掉隊以後試圖躲藏起來的印度士兵,在那些天裡,甚至是在芒市中央大道的兩側,都可以見到被釘穿了手足,懸掛在大樹幹上的赤身裸體的印度人屍體。他們大多被割掉了耳朵,鼻子,還有生殖器,也有些人到那時還沒有完全斷氣,他們會在半空中掙扎上兩到三天之久。
  戰俘營裡的三個印度女人中,有一個始終沒有找到,她也沒有出現在返回印度的人們中間。以後有傳說是她被找到她的當地鄉民娶走做老婆了。這些女人應該是一開始就沒能在夜裡跟上急行軍的隊伍,印度男人好像也沒怎麼管她們。她們很快就被芒市郊外的村民找了出來。另外兩個不幸的女人被帶到芒市城中遊街示眾,在經過了幾天幾夜的輪姦和折磨之後,同樣被精赤條條地釘死在大樹幹上。
  還在死以前,她們身體上的各種零件——乳房,五官,和手腳指頭,都幾乎已經被零切碎削地割乾淨了。